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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門聯

我壹直以為,門聯最見老北京的特色。這種特色,成為了北京的壹種別致的文化。國外的城市裏,即便有古老宏偉的建築,建築有滄桑渾厚的門庭,但它們沒有門聯。就像它們的門庭內外有可以彰顯它們榮耀的族徽壹樣,北京的門聯,就是這樣的族徽壹般醒目而別具風格。有據可考,北京最早的門聯出現在元代之初,元世祖忽必烈請大書法家趙孟(兆頁)寫了這樣壹副門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可見門聯在北京的歷史之久了。當然,這樣的帝王門聯,是懸掛在元大都的城門之上的。我這裏所說的門聯,是指壹般人們居住的院子大門上的那種。但我相信彼此只有地位的不同,其形態與意義,是相似的,也可以說,是壹脈相承的。北京院落大門之上的門聯,是忽必烈門聯的變種,衍化而已,就像皇家園林變成了四合院裏的盆景。

 說起北京的門聯能夠興起,和老北京城的建築格局有關。老北京的建築格局是有自己的壹套整體規劃的。從紫禁城到左祖右社、四城九門,壹直輻射到密如蛛網的街道胡同,再到胡同裏的大宅門四合院,再到四合院的門樓影壁屏門庭院走廊,壹直到栽種的花草樹木,都是非常講究的,是配套壹體的。而作為老北京最具有代表性特征的四合院,大門是給人的第壹印象,就像給人看的壹張臉,所以叫做門臉兒,自然格外重視。老北京四合院大門,皇帝在時,是不允許塗紅色,都是漆成黑色的,只有到了民國之後,大門才有了紅色。所以,現在如果看到那種古舊破損的黑漆大門,年頭是足夠老的了,而那種鮮亮的紅漆大門,大多是後起的暴發戶。

 老北京四合院的大門,壹般都是雙開門,這不僅是為了大門的寬敞,而是講究中國傳統的對稱,這就為門聯的出現和普及提供了方便,門聯便也就成為了大門的壹種獨特的組成部分。這種最講究詞語和詞義對仗的門聯,和左右開關的對稱大門,正好劍鞘相配,壹拍即合。在老北京,這樣的四合院大門上,是不能沒有門聯的,門聯內容與書寫水平的高低,體現著主人的文化,哪怕是為了附庸風雅呢,也得請高手來為自己增點兒門面——妳看,提到了這個門面的詞兒,北京人,壹貫是把門和臉放在壹起等同看待的。

 現在,外地人外國人看北京,看什麽呢?胡同越來越少了,四合院越來越少了,大門上的門聯,壹般都得有百年左右的歷史,隨著歲月風霜的剝蝕,本來就已經所剩不多,這樣的胡同和四合院大批量的拆遷,自然也就越發難以見到了。我還發現,前幾年曾經親眼看見的門聯,現在,有的已經看不清楚了,有的索性連門帶院都夷為平地了,許多妳認為美好有價值的事物,被當成廢土垃圾壹起清除,好像壹切以新建大樓的建築面積來計算價錢了,而且還能夠翻著跟頭壹樣連年翻番。

 我只能把我這幾年跑街穿巷所看到的壹些門聯,趕緊介紹給大家,有興趣者,可以前往壹觀,興許過不了多久,它們便再也看不見了——

 “詩書修德業,麟鳳振家聲”

 “讀書使佳,好善最樂”

 “多文為富,和神當春”

 “綿世澤不如為善,振家業還是讀書”

 “芳草瑤林新幾席,玉杯珠柱舊琴書”

 “忠厚培元氣,詩書發異香”

 這幾副門聯,都是講究讀書的,我們的祖先是崇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所以,老北京的門聯裏,這類居多,最多的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這幾副門聯,寫的意思是壹樣的,但特色不壹樣,要我來看,“多文為富,和神當春”,寫得最好。如今,講究壹個“和”字,但誰能夠把“和”字當作神和春壹樣虔誠地看待呢?又有誰能夠把文化的多少決定著妳未來富有的基礎來對待呢?再看“忠厚培元氣,詩書發異香”,以前院子的主人是壹個賣姜的,妳想想,壹個賣姜的,都講究詩書,多少讓現在我們的大小商人臉紅。

 “經營昭世界,事業震寰球”;

 “及時雷雨舒龍甲,得意春風快馬蹄”;

 “恒占大有經綸展,慶洽同人事業昌”。

 這三戶主人都是商家,但三副門聯寫得直白而坦率。老北京,這類門聯也頗多,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了。

 同為商家,“吉占有五福,慶集恒三多”,寫得略好,吉慶也是商家的字號,嵌在聯裏面;五福即壽、富、康、德和善終;三多即多福多壽多子孫;都是吉利話,但具體了壹些。

 “源頭得活水,順風淩羽翰”,“源深葉茂無疆業,興遠流長有道財”,“道因時立,理自天開”,這三副,前兩副都說到了經商之“源”,後兩副都說到了經商之“道”,第壹副比第二副說得要好,好在含蓄而有形象;第三副比第壹、二副說得也好,這是壹家當鋪,後來當過派出所,不管幹什麽,都得講究個道和理,好就好在把道和理說得與時世和天理相關,讓人心服口服,有敬畏之感,不敢造次。

 再看,“定平準書,考貨殖傳”,“平準”和“貨殖”均用典,貨殖即是經商;平準,則是在漢朝時就講究的經商價格的公平合理,那時專門設立了平準官;雖然顯得有些深奧,但講的是經商的道德。

 “生財從大道,經營守中和”,說得樸素,壹看就懂,講究的同樣是經商的壹個道德,前後對比,卻是壹雅壹俗,古樸兼備,見得不同的風格。

 能夠將門聯既作得有學問,又能夠壹語雙關,道出自身的職業特點的,是這類門聯的上乘,也是更為常見的。“義氣相投裘臻狐腋,聲名可創衣贊羔羊”,壹看就是經營皮貨買賣的,是戶叫義盛號的皮貨商。“恒足有道木似水,立市澤長松如海”,壹看就是經營木材生意的,而且將自己的商號含在門聯的前壹個字中,叫恒立。能夠讓人駐足多看兩眼,門聯就是他們的漂亮而別致的名片。

 將門聯作為自己的名片,讓人壹眼看到就知道院子主人是幹什麽的,也是北京門聯的壹個特點,壹種功能。比如賣酒的:杜康造酒,太白遺風;看病的:杏林春暖,橘井泉香;洗澡的: 金雞未唱湯先熱,玉板輕敲客遠來;剃頭的:雖為微末生意,卻是頂上功夫……可惜的是,這裏好多在小時候還曾經看到過的門聯,如今已經難得再見。我見到的,只有北大吉巷43號的:杏林春暖人登壽,橘井宗和道有神。那是老中醫樊壽延先生的老宅。還有錢市胡同裏幾副:增得山川千倍利,茂如松柏四時春;全球互市翰琛書,聚寶為堂裕貨泉;萬壽無疆逢泰運,聚財有道慶豐盈;聚寶多流川不息,泰階平如日之升。都是當年鑄造銀錠的小作坊。

 當然,在門聯中,壹般住戶,不在意那些的壹語雙關,著意家庭的更多,或祝福家聲遠播,家業發達——

 “河內家聲遠,山陰世澤長”;

 “世遠家聲舊,春深奇氣新”;

 “子孫賢族將大,兄弟睦家之肥”;

 或祝福合家吉祥,太平和睦——

 “居安享天平,家吉征祥瑞”;

 “家祥人壽,國富年豐”;“瑞霞籠仁裏,祥雲護德門”:

 或期冀水光山色,朋友眾多,陶冶性情——

 “山光呈瑞泉,秀氣毓祥暉”;“聖代即今多雨露,人文從此會風雲”; “林花經雨香猶在,芳草留人意自閑”。

 但更多的還是講究傳統的道德情操——

 “惟善為寶,則篤其人”,講的是壹個善字。 “恩澤北闕,慶洽南陔”,詩經裏有“南陔”篇,講的是壹個孝字。

 “文章利造化,忠孝作良園”,講了壹個孝字,又講了壹個忠字。

 “門前清且吉,家道泰而康”,講的則是做人的清白。“芝蘭君子性,松柏古人心”,講的則是心地品性。只不過,前者說得直截了當,後者用了比興的古老筆法。而“古國文明盛,新民進化多”,則可以看出完全是緊跟民國時期的新潮步伐了。

 最有意思的是,草廠五條27號,它原來是湖南寶慶會館,很深的左右兩層大院,高臺階,黑大門,那副門聯不是在大門上,而是刻在門兩旁的塞余板上,很特殊。“惟善為寶,則篤其人”。

 遺憾的是,我所看到的,僅僅是老北京門聯的壹小部分了,不知還有多少精彩的,已經和我們失之交臂。僅就我聽說的,原廣渠門袁崇煥故居就有:自壞長城慨古今,永留毅魄壯山河。大外廊營譚鑫培英秀堂老宅有:英傑腰間三尺劍,秀士腹內五車書。爛漫胡同東莞會館有:奧嶠顯辰鐘故裏,薊門風雨引靈旗。海柏胡同朱彜尊故居的古藤書屋有:壹庭芳草圍新綠,十畝藤花落古香。粉房琉璃街的新會會館有:新詩日下推新彥,會客花間話早朝……當然,再往前數,在曾樸的《孽海花》裏,還記錄著保安寺街曾經有過的壹副有名的門聯:保安寺街藏書十萬卷,戶部員外補闕壹千年。此門聯民國時還在,曾經讓朱自清先生流連頗久。自然,那都是前塵往事,顯得離我那樣的遙遠了。

 我最喜歡的是在東珠市口大街的冰窖廠胡同曾經有過的壹副門聯:地連珠市口,人在玉壺心。以玉壺雅喻冰窖廠,地名對仗得如此工整和古趣,實在難得。我壹連去冰窖廠胡同多次,都沒有找到這副門聯;也曾多方向老街坊打聽,也沒有打聽到這副門聯曾經出現在哪壹家院落的大門上。

 有壹陣子,我迷上了門聯,胡同串子似的到處亂串,像尋寶壹樣地尋覓門聯。因為我心裏隱隱地感覺,這樣的門聯,也許快要成為“夏季裏最後壹朵玫瑰”了。有壹次聽人告訴我,在宣武門外校場口頭條47號有壹副門聯,格外難認,卻保存完好,我立刻趕過去,壹看,像小篆字,又像鐘鼎文,古色古香,其中幾個字,我也認不得。壹打聽,才知道門聯是:宏文世無匹,大器善為詩。再壹打聽,此院原住的是我匯文老校友、前輩學者吳曉玲先生,這樣的門聯只有他這樣學富五車的人才匹配。去的時候,正是夏天,院子裏有兩棵大合歡樹,緋紅色的絨花探出大門,與門聯相映成趣,很是難忘。

 還應該補充這樣幾個門聯,都是獨眼壹般半副。壹在南柳巷林海音故居對面51號,右邊半扇門上,“香光隨筆是為畫禪”。壹在楊梅竹斜街90號,左邊半扇門上,“合力經營晏子風”。後者,大院裏新搬來壹戶,就住在大門的右邊,為了把房子往外擴大壹些,人家和房管局的人認識,就把右邊的大門給卸了,換上了壹扇小門,便只剩下了這半副門聯,這麽多年來,讓晏子壹人孤膽英雄壹般獨擋風雨。

 另壹在長巷五條路東壹個小院,只剩下半扇門,搖搖欲墜,破裂得木紋縱橫,但暗紅色漆皮隱隱還在,凸刻著“荊楚家風”。過了幾天,我路過那裏,門聯沒有了,換上了兩扇新門,塗著鮮紅的油漆,像張著塗抹劣質口紅的兩瓣嘴唇。

 真的,在越來越多的四合院和胡同的拆遷下,在越來越多的高樓擠壓下,我覺得這樣的門聯快看不見了,或者說要看以後得去博物館看了。在唯新是舉的城市建設思維模式下,大片的老街巷被地產商所蠶食,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似乎要比四合院更有價值,卻不知道沒有四合院的依托,北京城還是北京城嗎?沒有了四合院,那些存活了近百年的門聯,上哪兒去看呢?那些同歐洲房子前的雕塑和族徽壹樣,是北京自己身份的證明呀。我們就像狗熊掰棒子,為了伸手摘取自以為是的東西,輕而易舉地丟棄了最可寶貴的東西。

 前兩天,我陪來自美國的寶拉教授去大柵欄,特意去了壹趟錢市胡同,窄窄的胡同裏,靜無壹人,那幾副老門聯還在,只是有的已經字跡模糊了。其實我才兩三年沒去那裏,日月風霜的剝蝕,比想象的要快。

 老北京的門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