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個月後我再次見到他。他更高了,也更瘦了,削尖的下巴上留著壹圈青色的胡茬。他穿了壹條水洗白的懷舊牛仔褲,毛衣的拉鏈剛好拉到鎖骨下方,像壹只鐵翼蝴蝶。他還是老樣子,眼神散漫,毫無焦點。偶爾不經意地掃視四周,表情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夕陽,我的心情開始無限往下墜落。然後他的視線漫不經心地掠過我,五秒鐘以後終於重新定格在我身上。
在那短短的五秒他可能會看見壹把透明的雨傘,因為外面正在下著熱鬧的雨。他也可能會看見壹條渾身濕漉漉的流浪狗,還可能看見壹團團上升再散開的煙霧。不過這都不重要,壹切都沒有改變五秒鐘以後他重新看向我的事實。他煙青色的眉峰微微蹙在壹起,兩片薄薄的嘴唇合攏又張開,似乎發了幾個模糊的音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名字,但我還是很開心。兩次眼神的交流不能說明什麽,假如妳在街上遇見壹個穿著怪異的男人或許妳會與他眼神交流五六次。可是在我們的這兩次交流中有壹次是他的回眸。我像回到十六歲第壹次暗戀壹個人的場景,心底偷偷開出壹朵花。
他的記憶中有我的壹席之地。
我局促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用勺子不停地攪拌眼前這杯藍山咖啡。攪兩圈就加壹勺糖,糖罐已經被挖出小半個窩。
“咖啡很苦嗎?”他輕輕呷了壹口,擡眼向我詢問。
“好像是這樣的,我第壹次喝這種咖啡。”為了掩飾我的慌亂,又加了勺糖進去。
然後他沒有說話,咖啡館裏的音樂緩緩流淌著,這是壹個被水淹沒的午後。我覺得這樣的氣氛太尷尬了,他還挺氣定神閑的。或許處理我這樣的盲目求愛者壹向是他拿手的。兩個月以前我第壹次遇見他時他也是這麽悠閑,任憑周遭如何喧囂,似乎都充耳不聞,只是專心戴著他的耳麥,專心地打碟。我就是被他這種強大的氣場吸引的,這點我完全不否認。
“妳……最近工作忙嗎?”
“還好。我是忙裏偷閑,”他沖我笑了笑,露出幹凈的虎牙,“妳呢?學習緊張嗎?”
我不知道他從什麽時候開始擅長同人交談,甚至會主動關心我的近況,在我的印象裏他好似是最吝嗇語言的。那時我站在DJ臺下祝他新年快樂,他也只是禮貌地點頭作回應。服務態度完全不周到,這令我郁悶極了。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就是這麽木訥,有點傻傻的,呆呆的,可是他面對這個混沌世界宛如嬰兒的模樣讓我歡欣。我還是更愛那樣的他,我不願他變得健談。
“嗯……高三……無論怎麽還是有點……”我突然有點餓了,猛地灌下壹口咖啡,企圖使自己安定下來,杯沿留下了壹圈杏色的水漬跡。
他看著我笑了笑,然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這裏……”
我不明所以。
他又遞來壹張紙:“泡沫,擦壹擦吧。”
我有些害羞地接過,他收回手不再言語。從我現在處的方位可以更仔細放心地大肆觀察他。他染的是茶色的頭發,發質應該很軟,眉心有壹顆淡淡的痣。他脖子上戴了壹根銀色的項鏈,很細,和他蒼白的肌膚融為壹體,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幾乎可以忽略。他的指甲很幹凈,指節很大,壹下壹下地敲擊在桌子上。節奏時快時慢,我的心臟也隨之不協調地收縮、膨脹。
“我在家的時候給妳發過壹條短信。”
“哦?什麽?”他將面向窗外看行人的臉轉過來看著我。
“我告訴妳我那時候在外灘啊,頭頂懸著的天空壹面在出陰陰的太陽,壹面是烏雲滿天。”我又開始捧起杯子,嘗了壹口咖啡,還是太苦了,繼續加糖。
“是嗎,風景怎麽樣?”
“還好。”原來他是真的收到了短信,故意沒有回我。
他也許意識到氣氛有些凝固,不自然地幹咳了兩聲:“妳餓不餓?”
我還沒有說話他便叫來了服務員,點了兩份廚師沙拉,就是金城武在《重慶森林》裏面吃的那種。他總是這樣,自作主張地給我發短信,再自作主張地不回我的短信。現在又自作主張地幫我點餐,好像我是壹架遙控汽車,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而我呢,我壹點辦法也沒有。如果妳愛壹個人妳壹定會理解這種感受。時而歡呼雀躍,時而郁郁寡歡,壹次次地懷疑自己是否又出了差錯惹他生厭,心情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後來廚師沙拉來了,用兩個黃藍相間的靠磁盤盛著,沙拉醬倒得很多,蔬菜和蝦肉上面都蓋了厚厚的壹層。我吃下第壹口就被酸哭了,很奇怪,我只要吃過於酸的東西就會流眼淚,這個也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他倒吃得十分享受,而且沙拉醬幾乎已經被清空了。然後他擡頭看了我壹眼,那壹瞬間我突然想起林夕寫過的壹句歌詞:“妳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五月的晴天閃了電。”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妳,怎麽了?”
“……沙拉醬太酸。”
他將信將疑地點點頭,繼續吃起來。我知道壹個有美食享用的人是無暇顧及別人的眼淚的。我往盤子裏倒上更多更多的沙拉醬,遞到他面前,整個食物完全被糟蹋了,像壹團草莓色的糞便:“給妳,我不愛這個。”
他毫不客氣地接過盤子。現在是下午四點。
“妳愛吃沙拉醬,對吧?妳對紅酒過敏;妳手機裏女朋友的名字存的是老婆;妳只穿淺色牛仔褲;妳尷尬的時候習慣用手敲桌子;妳對陌生人最有禮貌;妳最愛的歌手是阿姆;還有什麽……呃……妳收藏的唯壹壹張碟片是呂克·貝松的《這個殺手不太冷》。”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指相互交叉放在桌上。他依舊吃著沙拉,沒有壹絲要停下來的意思,連頭也不肯擡。
我無聊地看著櫥窗外的雨,打算等他吃完沙拉。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我壹點也不緊張了,我估計我已經到了壹種無所畏懼的臨界點。我從包裏摸出手機,把他的照片也壹口氣刪了。我沒有喝酒,但是我覺得自己醉了,渾身軟綿綿的,壹點力氣也沒有。就像壹個泄了氣的皮球,在泄氣的那幾秒鐘費盡力氣在空中胡亂竄,最後拖著扁扁的身軀著陸。我又開始欣賞他進食的模樣,很斯文,也很敏捷,我會感覺像在看壹只長頸鹿,他的脖子長長的,白白的,這個我愛的男人。
“我和女友分手了。”他終於肯擡起頭,雙眼瞇成兩條狹窄的縫。我看不見他的眼神。
“哦,那真好。”真奇怪,說這話的時候我不帶壹點興奮,就像在說壹個無關緊要的故事,我已經不是我了。
“但是我還是希望我們可以做朋友。”
“什麽朋友?”
“普通朋友。”
“妳在唱歌嗎?咖啡苦不苦?”
“我已經習慣這種味道了,苦中帶甜。”
“妳第壹次喝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我忘記了。”他作出困頓的表情。
那可真該死,我在心底悄悄地罵。我的記憶也不太好,我們第壹次見面的時候他穿的什麽衣服?黑外套?連帽衫?還是其他什麽的,我真沒印象。我只是幾級的那個晚上他擁有壹種令人迷醉的神情,將我輕而易舉地俘虜。而此刻坐在對面的他原來也有些稀松平常,壹個鼻子,兩個眼睛,壹個嘴巴,不過是組合起來更好看了些而已。
我端起咖啡,味道似乎開始對口了:“妳們,為什麽分手呢?”
他像是聽到壹件難以置信的事,短短幾秒鐘都盯著桌上的花瓶沒有作聲。有壹個小女孩敲了敲我們的窗子,指指手裏的玫瑰。我對她擺擺手,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嘛。
“有些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他突如其來地冒出壹句,“咖啡要續杯嗎?”
“不用,謝謝,”我笑了笑,又說道,“壹杯就夠了。”
我靠向座背,吐出壹口幽幽的氣。坐在他後方的那桌人比我們後來也已經走了。我們似乎無話可說,但也不願早早散場。很久以前我看過壹本書叫作《聚散兩依依》,我覺得名字挺像我們現在的狀況,雖然沒有彼此親切地問候過,然而兩人相隔的這短短距離之間,就在這些空氣裏,卻確實存在著某種磁場。各自在心底悄悄地發送電波,“嗶嗶嗶嗶”,壹臺啞劇。
“妳抽煙嗎?”
“過去不抽,”我攤開手掌,“不過現在願意試試。”
他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壹根煙,沖我搖了搖:“那還是算了,煙的味道比咖啡更差。”然後他開始點煙,我就壹直靜靜地坐著看他壹口壹口吞吐煙圈,不願驚醒他那與世隔絕般的淡淡哀愁。他抽了壹根又接著點燃下壹根,煙草像鞭炮的引線,“簌簌”地就燃到盡頭,在他的唇上開出壹朵橙紅色的小花。
我真不明白我們現在這樣對峙著算個什麽意思。
“妳那次,為什麽不回我的短信?”我悄悄扣緊了手指。
“回了又能怎麽樣?”
“至少,我會安心壹點。”
“那就該換我傷腦筋了。”
“有壹個晚上,我就那麽等著,知道淩晨六點才死心,終於睡了。”
“……妳別這樣。”
“呵,好的。”
“我說了做朋友。”他閉上了眼睛,我能想象出此刻他那薄如蟬翼的眼皮地下呈現出的那片迷幻、交錯的色彩,最濃的壹定是夕陽的血色。
“可我是白羊座,沖動、固執,認定了就不會回頭。”
“原來妳是白羊座,善變、追求刺激、喜新厭舊,”末了又頓出兩個字,“真險。”
我壹時語塞,他這麽了解白羊座?
“妳也信星座?”
“不,我信的是自己的直覺。”
哦,這樣。“哦---”我從手袋裏掏出壹個本子,裏面記錄的是認識他以後兩個月我那不安的靈魂。最開始我打算說給樹洞聽,或者找個沙坑壹天天不厭其煩地埋便條。七天前我也計劃好要把它燒了,但它還是原封不動依照我最原始的動機保存了下來。說不清是它強大還是我強大。
“這個給妳吧。”
“什麽?”
“關於妳的東西。”
“我不要。”他對著額前的碎發胡亂吹了壹氣。
“為什麽?”
“不為什麽。”
“那我在這兒念給妳聽。”
這回他迅速地拿過了本子。
“妳知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壹直處於壹個等死的狀態。”
“等---死?”
“就是漫無天日的等待,不敢逾越雷池壹步。書上說我這種叫作‘等死模式’。本來還有另外壹種他倡導的穿越模式,可我不敢。”
“書上就愛胡扯。”
“哈,我覺得挺在理兒,就這麽回事兒吧。”
“唉,妳中毒了,喝點咖啡,”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向我馬克杯裏續了些咖啡,“苦的東西才能深刻,以毒攻毒。伊利苦咖啡妳愛不愛?”
“我喜歡九份的咖啡。”
“陳綺貞?”
“妳這種搖滾範兒也聽嗎?”
話題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變了。玻璃窗外依舊陸陸續續淌著雨,透著潮濕的天光。我們聊了會兒音樂,又聊了會兒電影,他說希區柯克,我說庫布裏克。我們因為C·羅引發了壹場爭執,還討論了壹下奧巴馬。我們身上***性的光輝從最開始的微弱螢火逐漸亮成了壹團濕濕的光,漸漸地越來越亮,然後我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
“咖啡很苦嗎?”現在是下午五點,他重復了兩個小時前的開場白。
我以為我們又淪入無話可說的境地了,不過這次我的觀點有所轉變。
“和喜歡壹個人壹樣,妳說苦,還是不苦?”
我覺得此刻圍繞在我們四周的空氣淡淡的,發著壹種薄荷糖的清香。有壹年夏天我躺在遊泳池的時候也有過這種感覺,不過那時環繞我的是西瓜的甜香,還有泳池裏消毒水的味道。我把頭浸到水裏,壹切日光鳴蟬都開始退場,淡出這個夏天的角色。我對著水吐泡泡,睜著眼看腳底的白瓷磚。就在那時,我產生了壹種超然的輕靈之感,和現在如出壹轍。
“妳看過《重慶森林》嗎?”
“嗯,看過。”
“每次我想妳的時候我就聽搖滾。”
“因為吵壹點好,吵壹點不用想很多事麽?”
“可妳的事業就是和搖滾有關的,我就想才逃出天網,又墜入地牢,”我沖他聳聳肩,“完全躲避不了。”
他不再作聲,盯著雨,天氣預報說這場雨要持續三天三夜。我想起蘇打綠的壹首歌--《被雨困住的城市》--被雨困住的咖啡屋。以及,兩個人。
現在,我還要提壹件從前的事兒。兩個月以前我在那家名叫外灘的夜店,和他飲過酒。那時他剛打完壹首comeroc,摘下耳機蹲在壹旁休息。我端起兩杯酒,其實他的那杯是紅茶,不知道他有沒有喝出來。然後壹鼓作氣地向他走去,走很快,生怕再半路打道回府。終於到了他跟前,我貼近他的耳朵說:“妳不來找我只有我來找妳了。”他說:“我們可以做朋友。”妳壹定覺得這是意見頂無聊的事,在我卻不然。因為我突然記起了他的初衷,無論當時還是現在它都壹成不變。這意味著我未來將獻給自己的青春荒唐事件薄裏又多了幾筆真實細節。這證明了什麽?我腦袋暈乎乎的,又對他舉起咖啡。
“妳很好。咖啡很好。”
“好什麽?妳該回家了。”
“雨還沒有停。”
“它停不了了,可我們還是得走,”他壹口氣喝完杯中余下的咖啡,“其實雨天也沒什麽不好。”
“下次,如果下次我再給妳短信,妳會回嗎?”
“妳收到回復還會安心嗎?”
“我……”我什麽都說不出口,處於兩人之間朦朧的那層薄膜如今已被輕易捅破,或許只是我壹個人的。
“我……無所謂吧。”
“那就別問我了。”他站起身,鎖骨端的拉鏈晃了晃。
“本子妳預備怎麽辦?”
“紀念吧,妳不是正希望如此嗎?”
“呵呵。”我笑了。
走出咖啡屋,外面的世界仍然處於壹片喧囂之中,我轉身讓他先走。他沒有什麽遲疑,點點頭示意再見,然後頭也不回地沖進雨簾裏。我只是想再多看看他的背影,我想提醒他他的牛仔褲和帆布鞋沾滿泥漿啦。然而他已經走遠了,應該聽不見了。只剩下布鞋踩在積水中“啪啪”的聲響,空洞又沈悶。我對著空氣哈出壹口冷氣,看著它慢慢湮滅,如同我尚未開始便被扼殺在搖籃裏的戀愛。我說再見再見,咱們再也不見了吧。像個瘋子似的對著空氣傷感搖手。
街對面的大擺鐘緩緩指向六點,終於“咚咚咚……”地響起來。
江南元夜,花市喧擾,越好柳眠。
年年如期的花燈燃亮了整個蘇州古道,濃茂的山礬依舊不知疲倦地綻放著,車如流水,人似春潮,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溫情款款的巷陌和靜然流淌的水道交錯相連,石拱橋傾斜在清澈的水面上,或優雅別致或玲瓏飄逸,依水雕欄上飛走著的印花依約可辨認出是在蓮間逐鬧的鴛鴦。朱紅門楹上鐫刻著的聯句被貼上壹層淡淡的浮金,鏤空的門窗,鮮艷的紅燭,透過薄薄的窗紙鉆進夜幕的光線被幾米外的水汽吸納了。隔水畫樓遠遠有柔媚的歌聲回蕩在蜿蜒流淌的小河上,縹緲如同氤氳在水面的霧氣,纏繞耳際捉摸不透卻又似沁心的暖酒般醉到心底。
近岸泊著的小舟掩映在礙月的燈火中,融著黏膩胭脂的流水從船頭拂至船尾又蜿蜒遠去,古深色的漆木不時被微風拂皺的浪花濺濕,花火紅燈下隱隱生輝。舟山少年壹襲素白長衫,腰間青花緞帶,拂袖搖扇間的從容如同滿城七枝綻放的花焰,大氣而高貴。
下船換步,喧闐的人群讓少年壹時適應不來,踩在坑窪突兀的青石板上,零亂的腳步不知該向哪邁出,只能任由推搡融進了人群深處。不遠處仿佛飄搖的梵聲從頭頂流過,低沈厚重的錘鏨也震抖著爬上墻壁的新藤。焰火不失時機地在夜幕中綻放,如同黑色長衫上兀自繡出的幾朵紅蓮,點綴在最恰當的位置。
人群喧囂,魚龍起舞,對岸依水畫樓倒影在粼粼水波中,點點光暈在岸邊火樹銀花的映襯下蕩漾開來。樓中琴音溫婉如同三月裏澄澈的陽光,掙脫琴弦飛出畫樓的音絲纏繞在畫樓周圍,又竭力向鼎沸的人身裏沖擠。
少年循著原處飄來的歌聲,辨認著每壹個音符,元月微涼的晚風薄紗撫摸著少年白皙俊朗的臉頰,胸前香扇上典雅的水墨與壹身水秀素衫相得益彰,鑲珠的束冠和腰間精致的玉佩很容易讓人辨認出他是某個貴族府邸裏桀驁浪蕩的王孫。
穿過花市燈會,或是玲瓏剔透的小家碧玉,或是淡雅雍容的大家閨秀,蛾兒雪柳間的發絲在微風輕撚下飛揚若舞,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盈盈笑語間的胭脂香粉在燈火輝映下如同日落時分簇擁的霞雲。寶馬香車在熙攘的人群中不時搖晃掛在簾前的銅鈴,清脆的鈴聲瞬間又被鋪滿街道的喧闐淹沒。策杖傴僂的老婦人,垂髫舉燈的孩童,燈海中湧動的人潮仿佛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份,***同沈醉在這繁華的人間。
少年擠過人群,越過石橋,停留在面前裝飾堂皇的夜店,溫婉醉人的曲子就是從這裏流淌出來的吧?少年暗自思忖,循著細絲般撩人的音律踏進了風塵的香樓。
“公子裏邊請!姑娘們,來客人了。”老鴇矯揉的聲音在各種嬉笑調情聲裏顯得那麽突兀而做作。
少年拂袖合扇,攔住了迎面而來的香艷女子。緊鎖的眉宇間流露出對這些濃脂艷粉的厭惡。
“公子這是?”少年沒有理會,眼神循著音絲指向了西樓的廂房,動人心魄的曲子裏有難以掩飾的哀怨,流水般淌過薄薄的窗紙,瀉入少年的心底,暖酒壹樣醉了思緒也醉了心神。
老鴇轉身順著面前纖塵不染的公子的眼神望去,嘴角間流出了輕蔑的笑意。“人家心兒姑娘可是賣藝不賣身吶!”眾女子也咯咯笑出聲來。
“心兒,心兒。”少年輕聲低語,壹擲千金,留下目瞪口呆的老鴇和女子,獨自踏上樓去。
古色古香的樓欄間掛著壹條壹條粉艷的絲帶,輕薄的紗簾裏緩緩升起的香霧遊絲壹般消失在高力著的彩屏後,鴛鴦錦、春宮圖,焚香銷魂,軟語滿樓。夜色的呼吸被周身的嘈雜吞噬,在耳畔愈發清晰的曲子將少年的心思抽成了五十彩色的琴弦,絲絲脈脈,久轉少年情腸。
循聲捉摸著,掀起彩畫屏,下了水晶簾,轉過綴滿細細銀絲串珠的流蘇,側目便看到羅衣翩翩,淡脂淺眉的佳人。眉目間濃淡適宜的黛色堪比萱草,潔白的肌膚如同靜然的流水下沈澱著的玉璧,烏黑的秀發向上綰起,斜插的梅花白玉簪隨意卻很恰當。浸著水色的瞳仁裏輝映著面前款款燃燒的紅燭,紅而不艷的織錦長裙似乎妒殺了燃得正旺的石榴花,裙裾上繡著的雙窠雲燕,簡潔而不失清新優雅。
少年立於屏側,取笛伴奏,“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女子修長的十指驟然停在最高音的那根弦上,轉身回頭,少年俊朗的臉頰在騰起的香霧裏仿佛夏日盛開的蓮花,溫柔而真摯。少年微笑著凝望自己,唇齒間的笑意似是浸著流水般的深情,如同三月裏安逸蔓延的陽光,恍惚間覺得三生前早已相遇,心中思量,千般難解。佳人不覺暈生兩頰,艷得壓過眉間桃紅壹點。淺淺壹笑,淡淡的酒窩恰如紅梅花在兩腮綻開,若隱若現。
旋律依舊流淌如同沁心的暖酒,花市已漸暗淡不褪油彩的光華。
“明晨,河頭楊柳岸,可壹約否?”女子眼含淚花,輕語應允。
只因在人群中留意了那淺藏哀怨的曲子,只因為情到深處不自已地和上兩句,人世間的壹見,原來就這麽輕易地鐘情。
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眉。小舟簾隙,佳人半露梅妝額,綠水低映花如刻。久等的少年被這人間尤物軟化了心扉,眼角間的笑意在春水間蕩漾開來。
坐在烏篷船上,佳人用斑駁的青花瓷為少年泡滿了壹杯碧螺春。
“心兒姑娘何以淪落到這風塵之地?”少年試探著問。
面前佳人遙望遠處煙水樓臺,鬢畔斜紅似是沾上了難以擦拭的憂愁:“自幼喪親,孤苦壹人,是媽媽收養了我。”言語間少年讀出了面前女子心中難解的思量。
少年不再說話,顫悠隨波的烏篷船在江南水道上依著蘭槳。氤氳的水汽浸透著兩岸的黛墻藍瓦,梨花落裏梨花香,梨花香處香斷腸。佳人拈起落的花瓣,擡頭回眸間的憂傷如同遠處倉皇落幕的晚霞。
次日的夜店,少年丟給老鴇萬兩黃金:“心兒姑娘我贖了。”從容的語氣讓在場的達官貴人無不驚愕。這位少年有何來歷,竟為了壹個風塵女子豪擲千金?又壹個癡情種啊!
烏金西墜,華燈初上。雕零的落花隨波流轉,自在的月色卻更加溫婉動人。
少年在佳人耳邊輕語:“與我相攜白首可好?心手相連,不離不棄。”
佳人笑了,笑魘如花,兩腮紅暈,朵朵泛開。
少年與佳人終究沈醉在這纏綿旖旎的水鄉裏。少年撚起浮蕩在水面的桃花瓣,在佳人額頭輕輕點染胭脂。佳人倚樓彈奏壹曲江南古調,依舊如初見般沁心動人。佳人的每壹筆每壹畫,每壹個淡淡的笑痕又或者輕輕的拂袖,都刻在了少年的新建,擡頭回眸間的淺笑如同綻放在三月的紅梅花。
次年暮春,梅花漸逝,蝶翼翩躚。
胡人的鐵騎踏碎了中原寧靜的河山,消息傳到少年耳中時,淒然的黃梅雨如約而來,細細飄灑。
河畔柳樹下,佳人斟滿了壹杯桂花釀,眼神中的擔憂和牽掛似乎要融化少年救國保家的豪情,然而執著的少年只留給江南壹個孤傲而堅毅的背影。
“不要忘了那句心手相牽,不離不棄。”
“擊退來犯之敵後,來年元夜花燈下,待我戎馬歸來,再約黃昏,我會用五彩錦繡花轎迎娶妳。”
雨香裊裊入珠簾,清影如壹夢。微風乍起,吹皺著半塘碧波。太子親征,舉國鼓舞,前線捷報頻傳,胡人的囂張氣焰終於隨著次年的江南春雨淹沒了。
岸上柳花已盛開壹季,壹樹粉紅的火,依依不舍地在風中雕零,煙雨的霧氣洗紅了滿樹的錦華。可那位佳人殷殷等待的少年始終不曾出現。
“心手相牽,不離不棄。妳已經忘了嗎?花落之期,相偕白首。妳也忘了嗎?”少年應承下的,來年榮歸時,會為佳人點染眉間的胭脂粉,會為佳人掀起繡著鴛鴦的紅蓋頭。
依舊是金箔玉簪,依舊是蜓翅貼額,又壹年花落之期,只可惜牽著佳人的手步入姻緣聖殿的已不是當年那位桀驁不羈的公子。
洞房花燭,相偕白首。搖搖紅燭生輝,錦繡鴛鴦刺枕。彈奏那壹首首熟悉的調子時,恍惚間依稀記得那句相偕白首。
“黛瓦月華初升,爐香暗掩酒痕。
起妝侍冷琴,幽淚輕褪紅粉。
少年,佳人。難憶人約黃昏。”
只是佳人再也不會知曉,當年那位應承下要娶自己的少年會是如今龍殿上的君王,親征榮歸的太子登上了鑲龍的座椅,繁重的國事讓這位多情君王應接不暇,待他憶起還有位女子在江南等自己時,已是多年後的元月。
“還記否?元夜黃昏,心手相牽,不離不棄。”
又壹個喧囂花市,遙遙有清歌隱隱,依舊是喧闐人流,少年眉宇間多了份穩重和滄桑,暗自細雨:“那個牽著妳的手步入姻緣聖殿的應該是我才對啊!”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