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項羽本紀》 司馬遷 〔兩漢〕
項羽受困於垓下。
帳外明月如霜，染遍了人間草木淒然，仿佛草木皆兵。重重包圍中，就那樣輕輕地，突然地——響起了歌聲，是楚音。
聲音越來越大，悠揚在垓下的空曠中。
月是故鄉明。
歌聲中，他似乎回到了八年前的江東，永永遠遠不曾變過的鄉音，依稀從前。
多年的戰火與殺戮已經讓他倦怠了眉目，翻身坐起:“漢軍征服了我楚人嗎？聽這聲音，似乎有很多人啊！”執起手邊酒壇仰頭灌下。余光裏卻隱約出現了壹抹嬌麗的紅影，壹如出嫁那般驚艷。
想來半生金戈鐵馬，經歷大小無數戰役，她卻壹直在他身邊，不曾離去的，也還有那匹名駒。昔日他牽起她的手，為馬起名為騅，也曾擁她入懷，輕喚她虞姬。
自己火燒阿房，雙手沾血，已然壹身罪孽；
自己殺戮過甚，滅神毀佛，早已墜入修羅；
可是她呢？她該怎麽辦？
項羽只覺得心中壹陣淤塞，他已經習慣站在高處呼喚腥風血雨，卻無意間也將她拽入這鮮血淋漓中無法脫身。
他望著她，溫柔的，歉疚的。英俊的面龐上寫滿了不曾有過的憂慮。
他死不足惜，可他不想讓她陪他壹起赴黃泉！
他想，
若是虞姬不曾遇見項羽……該有多好……
那該……有多好啊……
他這輩子就愛了這麽壹個紅衣如火的女子，還想過若是能壹統天下便封她為後，***享榮華富貴的；也想過自己返回江東，功成身退後攜她***話桑麻的；卻唯獨沒有想過是如今這般局面。
忽然，拍案而起。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慷慨悲歌，所有的沮喪、憤怒、失落、豪氣、無奈……隨歌聲翻湧而出，奔騰不止。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唱，她拔劍***舞而和之。
帳中不知何時站滿了將官，悲涼更甚！
只見她紅裳翩飛，眉間英氣盡顯，劍花繞舞袖，美人映劍光:“虞兮虞兮奈若何……奈若何……”
寒光壹閃，女子的聲線戛然而止，脖頸處噴湧而出的鮮血化為片片碎蝶:“妾隨大王……生死不怨……”
紅衣女子死前的話語詮釋了她自己壹生的不悔。
回響了這人世間陪他走過的壹切風雨。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
“虞姬！！！”聲音沙啞，目眥盡裂。
他喚她，卻忽然失了聲。
艷紅的裳，殷暗的血，冷白的膚，顏色映襯的令人心悸。
風華萬千，美艷絕倫。
他抱著她，失聲悲泣。英雄末路的悲哀何至如此！上蒼……何其殘忍！
卸去了西楚霸王的光芒，褪盡了戰無不勝的榮耀，此刻的他也只是壹名癡兒，為失去心愛的女子慟哭。
可那女子死前，卻是在笑，縹緲而又虛幻，清麗的像壹場遺落在人間的塵夢。
空氣中彌漫著哀痛的涼意，刺骨寒冷。隱隱能聽見眼淚滴落的聲音——帳中的壹眾將官，不知何故，早已淚染衣襟。
那至高無上的王者……悲歡如夢，淚落無痕，濃重的哀傷讓人卒不忍睹！
分明是姬別了霸王啊……
他說，終是霸王，別了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