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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紫蘇

六月,或者七月,八月。總之,熱。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空,妳看不到它,卻又無處不感到它的存在。外面的土路冒著煙,雞們紛紛鉆到樹蔭下,狗們更聰明,趴在屋裏的水缸旁壹動也不動。

奶奶在竈前燒菜。汗從她的額前、背上流下來。那竈是泥土砌成的,下面燒柴火,上面擱壹口大鐵鍋。奶奶用這口鐵鍋做出各種各樣的鄉村美味。陰暗的竈房裏,能清晰見到她忙碌的身影:壹會兒轉到案板前切菜,壹會兒貓腰往竈膛裏添加柴火,壹會兒翻炒鐵鍋裏的菜。然後,終於,奶奶吩咐我說:妳去摘點紫蘇葉來。

我很不情願去。雖然待在竈房裏也壹樣的熱。可是妳知道,日上當頭,此時,外面的地上定能煎熟壹個雞蛋的。桃花庵的土路,有很多突出來的小石子,踩在上面,硌腳倒不必說(習慣了),最主要是曬得滾燙,隔著鞋子也燙腳。

但是不去不行。眼看著鍋裏的菜熱氣騰騰,香味飄散,就等著紫蘇葉來調點味便立馬出鍋了。於是,我趿了壹雙拖鞋,飛壹樣跑向田埂。

如果妳把紫蘇想象成長在田埂上的嬌嫩的蔬菜,那便錯了。它頂多也只能算是野菜。那壹畦壹畦修理得整齊肥沃的土地是留給真正的莊稼的,比如豆角、茄子、辣椒,比如白蘿蔔、胡蘿蔔、蔥蒜。輪也輪不到紫蘇。它只能擠在滿是雜草的角落,羨慕地看著這壹切——當然,或許它壹點兒也不羨慕別個,否則,那麽多個春秋輪回,它怎麽依然在老地方出現,從不肯挪個窩?沒準兒它還是驕傲的,因為好歹它是靠自己打出了壹片天地,穩穩地在廣袤的天地裏站住了腳跟。

它自個兒照顧自個兒,采日光,吸雨露,迎風霜,抗幹旱……全靠它自己。沒人會想起起它來,除了某些特殊時候。甚至沒人願意去看它壹眼,因為它既沒有蔬菜的青翠欲滴,小草的婀娜多姿,也沒有花朵的姹紫嫣紅。它太其貌不揚了。並且,它終究是有壹股奇怪的味道。

但是紫蘇“黏人”。妳去那荒無人煙的山林裏,找不到它。妳去那山澗峽谷邊,找不到它。妳去城裏那收拾得幹凈精致的公園花園裏,找不到它。妳得沿著人走過的路去找。這路,不是城裏車水馬龍之路,而是鄉下人家的寂寂勞作之路。它似乎天生有壹個靈敏的鼻子,聞到哪兒有人的味道,它便跟著去了。所以,妳看,即使那裏是新開的壹個院子,來年不經意間,屋前屋後就會驚現壹簇簇紫蘇。它沿著鄉村小徑走,似乎這樣便可以聽得鄉村人竊竊私語裏暗藏的故事;它貼著墻角走,豬圈,雞舍,房前,檐後,似乎在貪戀著這人世間的煙火氣,不起眼的角落裏,總會見到不起眼的它們。

有人喜歡狗,覺得它忠誠,其實,紫蘇就是植物中的狗狗呀。

摘紫蘇我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我知道它們藏在哪裏。就比如現在,我知道家門口近的那些地方,都快被摘光了,遠遠地看去,只剩下些幹枯的枝丫戳在空中,但我還知道田埂盡頭那裏有壹大簇。我直奔而去。我知道,我不費吹灰之力便會得到壹大把嫩嫩的紫蘇葉,這樣就趕得及奶奶炒菜用——小小年紀的我,似乎已經知道“走遠路,幹輕活”的道理了。

我跑向那壹抹熟悉的紫色。壹片片紫色的大葉子,和我壹樣耷頭耷腦的。太陽像壹個巨大的抽水器,快把它們身上的水分抽幹了。我走過去,掐著尖兒摘,很快就摘了壹大把。我顧不上多看它們壹眼,轉身往水井邊上跑。井裏的涼氣讓我和手裏的紫蘇葉壹起有了點精神氣。我順手把它們放進水裏洗起來。沒想到,原本蔫了的葉子,這會兒全都壹片片舒展過來,它們張開喉嚨,咕咚咕咚地喝著這清涼的泉水,好不歡喜。

我跑回家,得到奶奶的贊美:去哪裏摘了這麽多,又肥又大又新鮮。我呵呵地笑著,沒把心中的秘密說出來。

奶奶接過紫蘇往砧板上壹放,哢嚓幾下就切成了紫蘇末。然後,她把菜刀放平,另壹只手把紫蘇往刀面上推,最後,她將這壹菜刀的紫蘇末撒進了大大的鐵鍋裏。大火仍然在燒著,奶奶揮舞著鐵鏟快速地翻炒,不壹會兒,紫蘇的香味便彌漫了整個房子。奶奶盛好菜放在竈頭,我的口水開始在喉嚨裏打轉——我也說不清,我貪戀的是山裏少有的葷腥,還是自己摘回來的這壹把紫蘇。

紫蘇的味道實在太過濃郁,平常日子哪裏招架得住它這陣勢?山裏人只有開葷腥時才會想起它來——大概是想“以毒攻毒”吧,卻在不經意間發現,這氣味世界裏剛與剛的碰撞,竟產生出了溫柔甜美的火花。紫蘇和泥鰍、黃鱔相碰,泥鰍、黃鱔收去了腥性,釋放出原本的鮮美;紫蘇和河蝦相碰,河蝦褪去了堅硬的脾氣,生出壹股柔軟的鮮香……紫蘇還能和田螺、河蚌、螃蟹以及青蛙相配——很抱歉有青蛙,它們作為益蟲還登上了我們的教科書,但是桃花庵人吃它們,它們是桃花庵人少有的葷菜之壹。這份葷腥清單,屬於山裏人,屬於桃花庵,它們從大自然而來,從水裏而來。它們和從岸上來的紫蘇相遇,便是水遇著了火,便是剛烈女子遇見了剛烈的男子,在愛的大火炙烤下,彼此都退讓了壹步,才終於過起了尋常的、恰恰好的小日子。

我壹直想,山裏人煮雞鴨鵝,為什麽不用紫蘇配?當然,我們很少吃雞鴨鵝,奶奶說這是用好多糧食餵出來的,要留著賣了換日用品,換我的新課本。偶爾吃壹頓雞鴨鵝,像是過節,竈膛裏燒起了平日不舍得用的大劈柴,鍋裏擱壹口大搪瓷缸,隔著水,咕咚咕咚地燉……那樣的清香,是用不著紫蘇的……紫蘇遠遠地站著,像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瞅著大戶人家的小姐,隔了兩個世界。

後來我就想明白了,紫蘇配的是“腥”,不是“葷”。紫蘇是野生女子,山裏人所謂的“葷腥”也是野生的,野生和野生在壹起,才是所謂門當戶對,長長久久吧。就像我們村裏的秀奶奶,據說以前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嫁那天可風光,八擡大轎擡過來,鞭炮放得震天響,糖果撒得滿地是——但我看她從來沒有笑過,還總是壹個人偷偷坐在窗前抹淚呢。奶奶說,秀奶奶是嫁錯了地方,嫁錯了人。我想,如果秀奶奶是像紫蘇壹樣的女子,該不會這樣悲慘了吧。

像我的姑姑,她就像紫蘇壹樣倔強又勇敢。她勇敢地從桃花庵走了出去,先是給人打工,後是自己辦廠,活出了自己的模樣。

姑姑很喜歡吃紫蘇。但出門在外,要吃到紫蘇實在不易。為此,奶奶想盡了辦法。譬如,等到姑姑出發的當天早上,奶奶起個大早,摸著黑,在露水裏摘來了紫蘇,塞進姑姑的行李袋裏。但據姑姑說,兩天兩夜的路途,回到那個城市,紫蘇不是幹枯了,就是漚爛了。譬如,奶奶在紫蘇遍地的時候,摘下壹大筐,當著烈日曬幹了,磨成紫蘇粉,裝進瓶子裏。但姑姑說,還是沒了那原有的香味,並且很容易發黴。

後來奶奶想了個好辦法,那就是收集紫蘇籽。姑姑再次出發時,帶的不再是紫蘇,而是紫蘇籽。她揣著這壹瓶紫蘇籽,走過山路十八彎,坐了汽車換火車,穿越千山萬水來到了大城市。她添盆掊土,精心照料。姑姑有喜報傳來:紫蘇長得可喜人了,枝肥葉厚的!

然而,沒過多久,姑姑的疑問就再壹次打破了奶奶的希望:怎麽放進鍋裏煮菜時,紫蘇的香味全無了?!

真紫蘇變成了徒有其表的假紫蘇,這是怎麽回事?我把我在課本裏學到的“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講給奶奶聽。奶奶連連點頭,從此也再想不到別的辦法,讓遠方的姑姑吃到紫蘇。

後來,我也走出了桃花庵,來到了大城市。我沒有姑姑那麽“饞”,總是想不起紫蘇來。但也有可能是我潛意識裏認為入鄉就該隨俗,又或者是覺得紫蘇出了鄉村或者沒出鄉村,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總之,城裏的書卷氣和時尚氣悄悄掩蓋了我的紫蘇氣。

直到有壹次孩子感冒時,老中醫開的藥方裏出現了“紫蘇”的字樣。慢慢地熬了藥,哄著孩子喝下肚,沒想到兩劑過後,就大好。到此時,我對紫蘇又多了壹層認識——它是良藥苦口,剛烈的外表下藏著的是溫良!

漸漸地,和桃花庵相隔千裏萬裏的城裏也出現了大把大把的紫蘇。我方明白,紫蘇不屬於桃花庵。只是這紫蘇,連枝帶葉壹大捆壹大捆的擺在攤上,從早賣到晚都還沾著水珠。壹看便知是人工種植的,是馴化了的紫蘇——買回家煮了,性子果真太過溫順,那熟悉的香味只剩下了壹小許。

我又認識了壹個叫“紫蘇姑娘”的人。在這個翻個跟頭就上太空、瞬間就成網紅的超速時代,她不願被馴化,而是壹頭紮進了山村,住進了土房,下地幹農活,用手做糕點。每看她拍的圖片,便像是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桃花庵。也覺得,這個人和這個名字,竟這般適宜。

我終於堅定的想,紫蘇還是野生的好。

又或者是,還是桃花庵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