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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貓王子讀後感

有壹天菁清在香港買東西,抱著夾著拎著大包小籠的在街上走著,突然啪的壹聲有物自上面墜下,正好打在她的肩膀上。低頭壹看,毛茸茸的壹個東西,還直動彈,原來是壹只黃鳥,不知是從什麽地方落下來的,黃口小雛,振翅乏力,顯然是剛學起飛而力有未勝。菁清勉強騰出手來,把它放在掌上,它身體微微顫動,睜著眼睛癡癡地望。她不知所措,丟下它於心不忍。顏氏家訓有雲:“窮鳥入懷,亡人所憫。”倉卒間亦不知何處可以買到鳥籠。因為她正要到銀行去有事,就捧著它進了銀行,把它放在櫃臺上面,行員看了奇怪,攀談起來,得知銀行總經理是壹位愛鳥的人,他家裏用整間的房屋做鳥籠。當即把總經理請了出來,他欣然承諾把鳥接了過去。路邊孤雛總算有了最佳歸宿,不知如今羽毛豐滿了未?

有壹天夜晚在臺北,菁清在壹家豆漿店消夜後步行歸家,瞥見壹條很小的跛腳的野狗,壹瘸壹拐地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跟了好幾條街。看它瘦骨嶙嶙的樣子大概是久矣不知肉味,她買了兩個包子餵它,狼吞虎咽如風卷殘雲,索性又餵了它兩個。從此它就跟定了她,壹直跟到家門口。她打開街門進來,狗在門外用爪子撓門,大聲哭叫,它也想進來。我們家在七層樓上,相當逼仄,不宜養犬。但是過了壹小時再去探望,它仍守在門口不去。無可奈何托壹位朋友把它抱走,以後下落就不明了。

以上兩樁小事只是前奏,真正和我們結了善緣的是我們的白貓王子。

普通人家養貓養狗都要起個名字,叫起來方便,而且豢養的不止壹只,沒有名字也不便識別。我們的這只貓沒有名字,我們就叫它貓咪或咪咪。白貓王子是菁清給它的封號,凡是封號都不該輕易使用,沒有人把誰的封號整天價掛在嘴邊亂嚷亂叫的。

白貓王子到我們家裏來是很偶然的。

壹九七八年三月三十日,我的日記本上有這樣的壹句:“菁清抱來壹只小貓,家中將從此多事矣。”緣當日夜晚,風狂雨驟,菁清自外歸來,發現壹只很小很小的小貓局局縮縮地蹲在門外屋檐下,身上濕漉漉的,叫的聲音細如遊絲,她問左鄰右舍這是誰家的貓,都說不知道。於是因緣湊合,這只小貓就成了我們家中的壹員。

慚愧家中無供給,那壹晚只能饗以壹碟牛奶,像外國的小精靈撲克似的,它把牛奶舐得壹幹二凈,舐飽了之後它用爪子洗洗臉,伸胳膊拉腿地倒頭便 睡,真是粗豪之至。我這才有機會端詳它的小模樣。它渾身雪白,(否則怎能賜以白貓王子之嘉名?)兩個耳朵是黃的,腦頂上是黃的中間分頭路,尾巴是黃的。它的尾巴可有壹點怪,短短的而且是彎曲的,裏面的骨頭是彎的,永遠不能伸直。起初我們覺得這是畸形,也許是受了什麽傷害所致,後來聽獸 醫告訴我們這叫做麒麟尾,壹萬只貓也難得遇到壹只有麒麟尾。麒麟是什麽樣子,誰也沒見過,不過圖畫中的麒麟確是卷尾巴,而且至少卷壹兩圈。沒有麒麟尾,它還稱得上是白貓王子麽?

在外國,貓狗也有美容院。我在街上隔著窗子望進去,設備堂皇,清潔而雅致,服務項目包括梳毛、洗澡、剪指甲以及馬殺雞之類。開發中的國家當然不至荒唐若是。第壹樁事需要給我的小貓做的便是洗個澡。菁清問我怎個洗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貓怕水,扔在水裏會淹死,所以必須幹洗。記得從前家裏洗羊毛襖的皮筒子,是用黃豆粉羼樟腦,在毛皮上千搓,然後梳刷。想來對貓亦可如法炮制。黃豆粉不可得,改用面粉,效果不錯。只是貓不知道我們對它要下什麽毒手,拼命抗拒,在壹人按捺壹人搓洗之下勉強竣事,我對鏡壹看我自己幾乎像是“打面缸”裏的大老爺!後來我們發現洗貓有專用的洗粉,不但洗得幹凈,而且香噴噴的。貓也習慣,察知我們沒有惡意,服服貼貼地讓菁清給它洗,不需要我在壹邊打下手了。

國人大部分不愛喝牛奶,我國的貓亦如是。小時候“有奶便是娘”,稍大壹些便不是奶所能滿足。打開冰箱煮壹條魚給它吃,這壹開端便成了例。小魚不吃,要吃大魚;陳魚不吃,要吃鮮魚;隔夜冰冷的剩魚不吃,要現煮的溫熱的才吃……起先是什麽魚都吃,後來有挑有揀,現在則專吃新鮮的沙丁魚。獸醫說,餵魚要先除刺,否則鯁在喉裏要開刀,紮在胃裏要出血。記得從前在北平也養過貓,壹天買幾個銅板的薰魚擔子上的豬肝,切成細末拌人飯中,貓吃得痛痛快快。大概現在時代不同了,好多人只吃菜不吃飯,貓也拒食碳水化合物了。可是饗以外國的貓食罐頭以及開胃的貓零食,它又覺得不對味口,別的可以洋化,吃則仍主本位文化。偶然給了它壹個茶葉蛋的蛋黃,它頗為欣賞,不過掰碎了它不吃,它要整個的蛋黃,用舌頭舐得團團轉,直到舐得無可再舐而後止。夜晚壹點鐘街上賣茶葉蛋的老人沙啞的壹聲“五香茶葉蛋”,它便悚然以驚,豎起耳朵喵喵叫。鐵石心腸也只好披衣下樓買來給它消夜。此外我們在外宴會總是不會忘記帶回壹包烤鴨或炸雞之類作為它的打牙祭。

吃只是問題的壹半,吃下去的東西會消化,消化之後剩余的渣滓要排出體外,這問題就大了。白貓王子有四套衛生設備,樓上三套,樓下壹套。貓比小孩子強得多,無需教就會使用它的衛生設備。街上稍微偏僻壹點的地方常見有人“腳向墻頭八字開”,紅磚道上星棋羅布的狗屎更是無人不知的。我們的貓沒有這種違警行為,它知道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只是它的潔癖相當煩人,四個衛生設備用過壹次便 需清理現場,換沙土,否則它會嗚嗚的叫。不過這比起許多人用過馬桶而不沖水的那種作風似又不可同日而語。為了保持清潔,我們在設備上裏裏外外噴射貓狗特用的除臭劑,它表示滿意。

貓長得很快,食多事少,焉得不胖?運動器材如橡皮鼠、不倒翁、小布人,都玩過了。它最感興趣的是乒乓球,在地毯上追逐翻滾身手矯健。但是它漸漸發福了,先從腹部胖起,然後有了雙下巴頦,腦勺子後面起了壹道肉輪。把乒乓球拋給它,它只在球近身時用爪子撥壹下,像打高爾夫的大老爺之需要壹個球僮。它不到壹歲,已經重到九公斤,抱著它上下樓,像是抱著壹個大西瓜。它吃了睡,睡了吃,不作任何事——可是貓能做什麽呢?家裏沒有老鼠,所以它無用武之地,好像它不安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境界,於是偶爾抓蟑螂、抓蚰蜒、抓蒼蠅、抓蚊蚋。此外便是舐爪子抹臉了。

有人看見我養貓就忠告我說,最好不要養貓,貓的壽命大概十五六年,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會給人帶來悲歡離合的感觸。—切苦惱皆由愛生。所以最好是養魚,魚在水裏,人在水外,幾曾聽說過人愛魚,愛到摩它、撫它、抱它、親他的地步?養魚只消餵它,侍候它,隔著魚缸欣賞它,看它悠然而遊,人非魚亦知魚之樂魚之樂。壹旦魚肚翻白,也不會有太多的傷痛。這番話是對的,可惜來得太晚了。白貓王子已成為家裏的壹分子,只是沒有報戶口。

白貓王子的姿勢很多,平伸前腿昂首前視,有如埃及人面獅身像謎壹樣的莊嚴神秘。側身臥下,弓腰拳腿,活像是壹顆大蝦米。縮頸瞇眼,藏起兩只前爪,又像是老僧入定。睡時常四腳朝天,露出大肚子做坦腹東床狀,睡醒伸懶腰,將背拱起,像駱駝。有時候它枕著我的腿而眠,壓得我腿發麻。有時候躲在門邊墻角,露出半個臉,斜目而視,好像是逗人和它捉迷藏。有時候突然出人不意跳過來抱我的腿咬——假咬。有時候體罰不能全免,菁清說不可以沒有管教,在毛厚肉多的地方打幾巴掌,立見奇效,可是它會壹兩天不吃飯,以背向人,菁清說是傷了它的自尊。

壹九七九年三月三十日是貓來我家壹周歲的紀念日,不可不飲宴,以為慶祝。菁清壹年的辛勞換來不少溫馨與樂趣,而獸醫師辜泰堂先生維護它的健康,大德尤不可忘,乃肅之上座,酌以醴漿。我並且寫了壹個小條幅送給他,文曰:

是乃仁心仁術澤及小狗小貓?

白貓王子五歲

五年前的壹個夜晚,菁清從門外檐下抱進壹只小白貓,時蒙雨淒其,春寒尚厲。貓進到屋裏,倉皇四顧,我們先饗以壹盤牛奶,他舔而食之。我們揩幹了他身上的雨水,他便呼呼的倒頭大睡。此後他漸漸肥胖起來,菁清又不時把他刷洗得白白凈凈,戲稱之為白貓王子。

他究竟生在哪壹天,沒人知道,我們姑且以他來我家的那壹天定為他的生日(三月三十日),今天他五歲整,普通貓的壽命據說是十五六歲,人的壽命則七十就是古稀之年了,現在大概平均七十。所以貓的壹歲在比例上可折合人的五歲。白貓王子五歲相當於人的二十五歲,正是青春旺盛的時候。

凡是我們所喜歡的對象,我們總會覺得他美。白貓王子並不壹定是怎樣的美豐姿,可是他眉清目秀,藍眼睛、紅鼻頭、須眉修長,而又有壹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腰臀壹部分特別碩大,和頭部不成比例,腹部垂腴,走起來搖搖擺擺,有人認為其狀不雅,我們不以為嫌。去年七月二十日報載,“二十四日在美國佛羅裏達州巴馬布耳所舉行的壹九八壹年‘全美迷人小貓競賽’中,壹只名叫邦妮貝爾的小貓得了首獎。可是他雖然頂著後冠,卻不見得很高興。”高興不是貓,是貓的主人。我們不會教白貓王子參加任何競賽,他已經有了王子的封號,還急著需要什麽皇冠?他就是我們的邦妮貝爾。

劉克莊有壹首《詰貓詩》,有句雲:

飯有溪魚眠有毯,

忍教鼠嚙案頭書?

我們從來沒有要求過貓做什麽事。他吃的不只是溪魚,睡的也不只是毛毯,我們的住處沒有鼠,他無用武之地,頂多偶然見了蟑螂而驚叫追逐,菁清說這是他對我們的服務。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常蹲在餐桌上,虎視眈眈,但是他不伸爪,頂多走近盤邊聞聞。餵他幾塊魚蝦雞鴨之類,他淺嘗輒止。他從不偷嘴。他吃飽了,抹抹臉就睡,彎著腰睡,趴著睡,仰著睡,有時候爬到我們床上枕著我們的臂腿睡。他有二十六七磅重,壓得人腿腳酸麻,我們外出,先把他安頓好,魚壹缽,水壹盂,有時候給他蓋壹床被,或是搭壹個篷。等我們回來,門鎖壹響,他已竄到門口相迎。這樣,他便已給了我們很大的滿足。

“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貓相當的解語,我們喊他壹聲“貓咪!”“胖胖!”他就喵的壹聲。我耳聾,聽不見他那細聲細氣的壹聲喵,但是我看見他壹張嘴,腹部壹起落,知道他是回答我們的招呼。他不會說話,但是菁清好像略通貓語,她能辨出貓的幾種不同的鳴聲。例如:他餓了,他要人給他開門,他要人給他打掃衛生設備,他因寂寞而感到煩躁,都有不同的聲音發出來。無論有什麽體己話,說給他聽,或是被他聽見,他能珍藏秘密不泄露出去。不過若是以惡聲叱責他,他是有反應的,他不回嘴,他轉過身去趴下,作無奈狀。

有人不喜歡貓。我的壹位朋友遠道來訪,先打電話來說:“聽說府上有貓,請先把他藏起來,我怕貓。”真的,有人壹見了貓就會昏倒。有人見了老鼠也會昏倒,何況貓?據民生報七十壹年四月二十三日壹篇文章報導,法國國王亨利三世壹見到貓就會昏倒。法國國王查理九世時的大詩人龍沙有這樣的詩句:

當今世上誰也沒我那麽厭惡貓,我厭惡貓的眼睛、腦袋,還有凝視的模樣壹看見貓,我掉頭就跑

人之好惡本不相同。我不否認貓有壹些短處,諸如倔強、自尊、自私、缺乏忠誠等等。不過,貓,和人壹樣,總不免有壹點脾氣,壹點自私,不必計較了。家裏有裝潢、有陳設、有家具、有花草,再有壹只與虎同科的小動物點綴其間來接受妳的愛撫,不是很好麽?

菁清對於苦難中小動物的憐憫心是無止境的,同時又覺得白貓王子太孤單,於是去年又抱進來壹個小黑貓。這個“黑貓公主”性格不同,活潑善鬥、體態輕盈、白須黃眼,像是平劇中的“開口跳”。兩只貓在壹起就要鬥,追逐無已時。不得已我們把黑貓關在籠子裏,或是關在壹間屋裏,實行黑白隔離政策。可是黑貓隔著籠子還要伸出爪子撩惹白貓,白貓也常從門縫去逗黑貓。相見爭如不見,無情還似有情。我想有壹天我們會逐漸解除這個隔離政策的。

白貓倏已五歲,我們緣分不淺,同時我亦不免興起春光易老之感。多少詩人詞人喚取春留駐,而春不肯留!我們只好“片時歡樂且相親”,願我的貓長久享受他的魚餐錦被,吃飽了就睡,睡足了就吃。

民國七十二年三月三十日

貓的故事

貓很乖,喜歡偎傍著人;有時候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唯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嗚嗚的壹聲壹聲的吼,然後突然的哇咬之聲大作,唏哩嘩喇的,鏗天地而動神祇。這時候妳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祖傳有壹位和尚作過這樣的壹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壹聲。”這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於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壹個深巷裏。有壹天,冬夜荒寒,賣水羅蔔的,賣硬面餑餑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籟俱寂。這時候屋瓦上嗥的壹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詬如詈,然後壹陣跳踉,竄到另外壹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壹家不安。如是者數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欞不寬不窄正好容壹只貓兒出入,只消他用爪壹劃即可通往無阻。在春暖時節,有壹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現窗欞上果然撕破了壹個洞,顯然的是有野貓鉆了進去。大概是餓極了,進去捉老鼠。我把窗紙補好,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壹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淩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廚師是壹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和鼎鼎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為廚房裏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竈下,魚常被貓叨著上了墻頭,懷恨於心,於是殫智竭力,發明了壹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他用鐵絲壹根,在窗欞上貓經常出入之處釘壹個鐵釘,鐵絲壹端系牢在鐵釘之上,另壹端在鐵絲上做壹活扣,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適度放在窗欞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貓竄進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後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於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紮則圓箍愈緊。廚師看我為貓所苦無計可施,遂自告奮勇為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麽壹個機關。我對他起初並無信心,姑妄從之。但是當天夜裏居然有了動靜,早晨起來壹看,壹只瘦貓奄奄壹息的赫然掛在那裏!

廚師對於捉到的貓向來執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為她緩頰。結果是從輕發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用原來的鐵絲系上壹只空罐頭,開啟街門放她壹條生路。只見貓壹溜煙似的唏哩嘩喇的拖著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妻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跟在後面追趕,黃塵滾滾,壹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她以後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她吃了這個苦頭以後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窗戶紙從新糊好,我準備高枕而眠。

當天夜裏,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後院磚地上嘩啷嘩啷的響,隨後像是有東西提著鐵罐猱升胯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屋瓦是壹壟壹壟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壟的聲音是格登格登的清晰可辨。我打了壹個冷戰:難道是那只貓的陰魂不散?她拖著鐵罐子跑了壹天,藏躲在什麽地方,終於夤夜又復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麽東西值得使她這樣的念念不忘?

嘩啷壹聲,鐵罐墜地,顯然的是鐵絲斷了。幾乎同時,噗的壹聲,貓順著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她低聲的呻吟了壹聲,好像是初釋重負後的壹聲嘆息。隨後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歷史重演。

這壹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她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壹個鐵罐就能了事。我先到書房裏去查看現場,情況有壹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壹格有幾本書灑落在地上。

傾耳細聽,書架上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怎麽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嚇我壹大跳,原來是那只瘦貓擁著四只小貓在餵奶!

四只小貓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的在貓的懷裏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產,照例被視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待。我的書房裏如今喜事候門,而且壹胎四個,原來的壹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於壹切有情。貓為了她的四只小貓,不顧壹切的冒著危險回來餵奶,偉大的母愛實在是無以復加!

貓的秘密被我發現,感覺安全受了威脅,壹夜的功夫她把四只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到什麽地方去了。

白貓王子六歲

今年三月三十日是白貓王子六歲生日。要是小孩子,六歲該上學了。有人說貓的年齡,壹年相當於人的五年,那麽他今年該是三十而立了。

菁清和我,分工合作,把他養得這麽大,真不容易。我負責買魚,不時的從市場背回十斤八斤重的魚,儲在冰櫃裏;然後是每日煮魚,要少吃多餐,要每餐溫熱合度,有時候壹湯壹魚,有時候壹湯兩魚,鮮魚之外加罐頭魚;煮魚之後要除刺,這是遵獸醫辜泰堂先生之囑!小刺若是鯁在貓喉嚨裏開刀很麻煩。除了魚之外還要找地方拔些青草給他吃,“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貓兒亦然。菁清負責貓的清潔,包括擦粉洗毛,剪指甲,掏耳朵,最重要的是隨時打掃他的糞便,這分工作不輕。六年下來,貓長得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走路搖搖晃晃,蹲坐的時候昂然不動,有客見之嘆曰:

“簡直像是壹位董事長!”

貓和人壹樣,有個性。白貓王子不是屬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那個類型。他好像有他的尊嚴。有時候我喊他過來,他看我壹眼,等我喊過三數聲之後才肯慢慢的踱過來,並不壹躍而登膝頭,而是臥在我身邊伸手可撫摩到的地方。如果再加催促,他也有時移動身體更靠近我。大多時他是不理會我的呼喚的。他臥如弓,坐如鐘,自得其樂,旁若無人。至少是和人保持距離。

他也有時自動來就我,那是他餓了。他似乎知道我耳聾,聽不見它的“咪噢”叫,就用他的頭在我腳上摩擦。接連摩擦之下,我就要給他開飯。如果我睡著了,他會跳上床來拱我三下。貓有吃相,從不吃得杯盤狼藉,總是順著壹邊吃去,每餐必定剩下壹小撮,過壹陣再來吃幹凈。每日不止三餐,餐後必定舉行那有名的“貓兒洗臉”,洗臉未完畢,他不會走開,可是洗完之後他便要呼呼大睡了。這壹睡可能四五小時甚至七八九個小時,並不壹定只是“打個盹兒”(catnap)。我看他睡得那麽安詳舒適的樣子,從不忍心驚動他。吃了睡,睡了吃,這生活豈不太單調?可是我想起王陽明答人問道詩:“饑來吃飯倦來眠,唯此修行玄又玄。說與世人渾不信,偏向身外覓神仙”,貓兒似乎修行得相當到家了。幾個人能像貓似的心無牽掛,吃時吃,睡時睡,而無閑事掛心頭?

貓對我的需求有限,不過要食有魚而已。英國十八世紀的約翰孫博士,家裏除了供養幾位寒士壹位盲人之外還有壹只他所寵愛的貓,他不時的到街上買牡蠣餵他。看著貓(或其他動物)吃他所愛吃的東西,是壹樂也,並不希冀報酬。犬守門,雞司晨,貓能幹什麽?捕鼠麽?我家裏沒有鼠。貓有時跳到我的書桌上,在我的稿紙上趴著睡著了,或是蹲在桌燈下面藉著燈泡散發的熱氣而呼嚕呼嚕的假寐,這時節我沒有誤會,我不認為他是有意的來破我寂寥。是他寂寞,要我來陪他,不是看我寞寂而他來陪我。 貓兒壽命有限,老人余日無多。“片時歡樂且相親。”今逢其六歲生日,不可不紀。

民國七十三年三月三十日

白貓王子七歲

白貓王子大概是已到中年。人到中年發福,脖梗子後面往往隆起幾條肉,形成幾道溝,尤其是那些飽食終日的高官巨賈。白貓的脖子上也隱隱然有了兩三道肉溝的痕跡。他腹上的長毛脫落了,原以為是季節性的,秋後會復生,誰知道寒來暑往又過了壹年,腹上仍是光禿禿的,只有壹層茸毛。他的眉頭深鎖,上面有直豎的皺紋三數條,抹也抹不平,難道是有什麽心事不成?

他比從前懶了。從前壹根繩子,壹個線團,可以逗他狼奔豕突,可以引他鼠步蛇行,可以誘他翻觔鬥豎蜻蜓,玩好大半天,直到他疲勞而後止。拋壹個乒乓球給他,他會抱著球翻滾,他會和妳對打壹陣,非球滾到沙發底下去不肯罷休。菁清還喜歡和他玩捕風捉影的遊戲,她拿起壹個衣架之類的東西,在燈光下搖晃,墻上便顯出壹個活動的影子,這時候白貓便竄向墻邊,跳起好幾尺高,去捕捉那個影子。

如今情況不同了。繩子線團不復引起他的興趣。乒乓球還是喜歡,但是要他跑幾步路去撿球,他就覺得犯不著,必須把球送到他的跟前,他才肯舉爪壹擊,就好像打高爾夫的大人先生們之必須攜帶球僮或是乘坐小型機車才肯於壹切安排妥貼之後揮棒壹擊。捕風捉影的事他不再屑為。山海經:“誇父不量力,欲追日影。”白貓未必比誇父聰明,其實是他懶。

哪有貓兒不愛腥的?鍋裏的魚剛煮熟,揭開鍋蓋,魚香四溢,白貓會從樓上直奔而來,但是他蹲在壹旁,並不流涎三尺,也不湊上前來做出迫不及待的樣子。他靜靜的等著我摘刺去骨,壹湯壹魚,不冷不熱,送到他的嘴邊,然後他慢條斯理的進餐。他有吃相,他從盤中近處吃起,徐徐蠶食,他不挑挑揀揀。他吃完魚,喝湯;喝完湯,洗臉;洗完臉,倒頭大睡。他只要吃魚,沙丁魚、鰱魚,天天吃也不膩。有時候胃口不好也流露壹些“日食萬錢無下箸處”的神情,聞壹聞就望望然去之,這時候對付他的方法就是餓他壹天。菁清不忍,往往給他開個罐頭番茄汁鰹魚之類,讓他換換口味。

白貓王子不是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高興的時候偎在人的身邊臥著,接受人的撫摩,他不高興的時候任妳千呼萬喚他也相應不理。妳把他抱過來,他也會縱身而去。菁清說他驕傲。我想至少是倔強。貓的性格,各有不同。有人說貓性狡詐,我沒有發現白貓有這樣的短處。唐朝武後朝中有壹個權臣小人李義府(唐書列傳第三十二),“貌狀溫柔,與人語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陰賊。既處權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輒加傾陷。故時人言義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謂之李貓。”李貓這個綽號似乎不洽。白貓王子柔則有之,但絲毫沒有害物的意思。他根本不笑,自然不會笑中有刀,他的掌中藏著利爪,那是他自衛的武器。他時常伸出利爪在沙發上抓撓,把沙發抓得稀爛,我們應該在沙發上釘壹塊皮子什麽的,讓他抓。

貓願有固定的酣睡靜臥的所在,有時候他喜歡居高臨下的地方,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有時候又喜歡窩藏在什麽旮旯兒裏,令人找都找不到。他喜歡孤獨。能不打擾他最好不要打擾他,讓他享受那分孤獨。有時候他又好像不甘寂寞,我正在伏案爬格,他會颼的壹下子竄上書桌,不偏不倚的趴在我的稿紙上,我只好暫停工作。我隨後想到兩全的辦法,在書桌上給他設備壹分鋪墊,他居然了解我的用意。從此我可以壹面拍撫著他,壹面寫我的稿。我知道,他不是有意來陪伴我,他是要我陪伴他。有時候我壹站起身,走到書架去取書,他立刻就從桌上跳下占據我的座椅,安然睡去。他可以在我椅上睡六七個小時,我由他高臥。

貓最需要的伴侶是貓。黑貓公主的性格很潑辣刁鉆,所以壹向不是關在樓上寢室便是關在籠子裏,黑白隔離。後來漸漸弛禁,兩個貓也可以放在壹起了,追逐翻滾壹陣之後也能並排而臥相安無事。小花進門之後,我們怕他和白貓不能相容,也隔離了很久,現在這兩只貓也能在壹起***存,不爭座位,不搶飯碗。

三月三十日是白貓王子七歲的生日,菁清給他預備了壹分禮物——市場買菜用的車子,打算在天氣晴朗惠風和暢的時候把他放在車裏推著他在街上走走。這樣,他總算是於“食有魚”之外還“出有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