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級之前,我在縣城讀小學。任何時代的小學門口,都會聚集壹批賣小吃的攤販。放學的時候壹眼望去,儼然壹條好吃街,蔚為壯觀。只不過,那時候的小吃,沒有現在這般豐富。我印象中,縣城的小學門口只有這幾樣:糖葫蘆、冰粉、涼糕、鹹菜。
每壹樣都是我的最愛。但其中最令我著迷的,是鹹菜。當時學校門口有壹個五十多歲的婆婆,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她腌制的小鹹菜有壹種特別的味道,十分好吃。
她的攤子是壹張小木桌,上面放著幾個大盆子,都用幹凈的玻璃蓋著,裏面分別裝著蘿蔔絲、海帶絲、酸菜丁和大頭菜絲。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每壹樣都是不亞於現在肯德基的美味。最關鍵的是,價格便宜,確保每個饞嘴的小學生都能消費。
那會兒糖葫蘆壹毛錢壹串,算是高消費了。鹹菜的優勢在於價格靈活,任何面值的零錢都能兌換相應分量的鹹菜。壹分,兩分,三分錢的鹹菜,是當時絕大多數小朋友的選擇。買五分錢以上的,基本上就是土豪了。
吃法很符合小學生的特點,不用太講究,簡單快捷。妳只需遞兩分錢過去,說:“婆婆,兩分錢的大頭菜絲!”婆婆就會笑盈盈地答應,熟練地從桌上撚起壹張裁好的白紙,用筷子夾壹小撮鹹菜到白紙上,遞給妳。妳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壹邊吃鹹菜,壹邊蹦蹦跳跳回家了。走到家門口剛剛吃完,正好合適。
我最喜歡的就是大頭菜絲,油亮油亮,口感爽脆,辣味中帶著壹絲甜,能讓人吃上癮。它是婆婆做的小鹹菜中最暢銷的。下午最後壹節課快完的時候,我就能聞到大頭菜絲的味道,咽著口水期待快點兒放學。
有時作業沒完成,或者考試考砸了,被老師留下懲罰,延遲了放學時間,出去之後,婆婆的大頭菜絲就賣完了。無奈之下,我買了另壹家的,但味道差遠了,再沒買過第二次。
家長和校外攤販的戰鬥永遠不會停歇。父母總跟孩子強調小攤小販賣的東西不衛生,別吃。我媽有時來校門口接我,就是監督這壹點。那天,我剛買了三分錢的大頭菜絲,捧在手中樂不可支,回頭看見我媽拉長著臉,斥責道:“不是叫妳不準買來吃嗎?跟妳說了多少次,這些東西不衛生!”
我當時十分窘迫,不是因為挨罵,而是擔心婆婆聽到我媽的話會不高興。但我媽絲毫沒考慮到這壹點,繼續道:“妳吃了這些東西回來,好幾次都拉了肚子,忘了嗎?怎麽不長點兒教訓呢?鹹菜有什麽好吃的?”
我的臉漲得通紅,不安地回頭瞥了婆婆壹眼。但她就像沒聽見壹樣,繼續向別的小孩兜售鹹菜。
我真為她感到委屈。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聲辯呢?蓋鹹菜的玻璃每次都擦得幹幹凈凈,有什麽不衛生呢?我是拉過幾回肚子,但我從來沒怪在大頭菜絲上。也許是我喝了涼水呢,也許我吃了別的不衛生的東西呢?這帳怎麽能算在婆婆和她的鹹菜上呢?這不公平。
但媽媽不會明白這些的,我也清楚沒必要跟她解釋。最後,她勒令我當著婆婆的面把大頭菜絲扔進了壹邊的垃圾箱裏。
那天晚上,我很傷心。不止為了三分錢的鹹菜。
之後,我仍然背著媽媽偷偷買大頭菜絲吃,這是壹場鬥智鬥勇的角逐。後來媽媽出了狠招——扣除我的零花錢。自那之後,我身上連幾分錢都沒有了,每天放學後,只能望著婆婆盆中的大頭菜絲咽口水。
現在想起來,我都覺得有些奇怪,其實那時候好吃的東西也不止這壹樣,為什麽我單單對鹹菜情有獨鐘呢?
也許不僅僅是因為好吃。賣鹹菜的婆婆,很像我的外婆。笑起來的時候更像。
過年的時候,爺爺奶奶和全家親戚都給了壓歲錢。每人十元,加起來差不多有壹百元錢呢。不過,這些錢不可能落在小孩子手裏,全交給父母“代管”了。媽媽拿了五毛錢給我,說:“妳自己去買些零食吃吧。”
我大喜過望。幾乎想都沒想,飛奔到學校門口。本來我擔心過年期間,婆婆沒有出攤兒,但她竟然在!我興奮地把五毛錢遞過去,說:“婆婆,大頭菜絲!”
“誒,好,買多少錢的?”婆婆笑盈盈地問我。
我想了想,打算把之前沒吃到的大頭菜絲全部彌補回來,壹次性吃個夠。“五毛錢的!”
婆婆吃驚地張大了嘴:“五毛錢的?哦喲,我從來沒壹次賣過這麽多呢,呵呵。”
婆婆顯得很高興,整張臉都紅了。對於我這個“大買主”,她十分重視。平時裁的小紙片顯然是裝不了五毛錢的鹹菜了。她彎下身去在桌子下面找了很久,找到壹個塑料袋。然後,她認真地估算了壹下,五分錢鹹菜的分量是多少,那麽十倍的量又該是多少……
最後,我提著壹大袋鹹菜走了。
這回,我真的吃過了癮,但壹大袋鹹菜太多了,我不可能壹次性吃完。剩下的我又舍不得扔掉,只有硬著頭皮帶回家。
結果,我被全家人笑話了二十多年。直到現在,親戚們還會當做笑話講出來——當初,我把到手的壓歲錢拿去換了壹大袋鹹菜。這些鹹菜讓全家人吃了好幾天。而且,我又拉肚子了。
後來,媽媽每天到學校來接我。我再也沒吃過婆婆做的鹹菜了。
再後來,我們全家到了成都。我在成都繼續讀四年級,初中,高中,大學。
我漸漸不那麽喜歡吃鹹菜了,我發現成都有很多美味的小吃——老媽兔頭、夫妻肺片、麻辣燙、肥腸粉……
我有二十多年沒回過老家那個小縣城。直到有壹次,老家的壹個祖墳要遷,我才跟父母壹起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縣城。那年我三十壹歲。
辦完了遷墳的事,臨走之前,我在縣城裏逛了壹圈。老縣城的變化並不算太大,只是多了壹些超市和商店。我離開得太久,兒時的印象實在太勉強,已經找不到多少當年的影子了。
最後,我打算到曾經讀了三年的小學去看看。這條街道是我最熟悉的,多年過去,還保留著壹些親切的氣息。還沒走到校門口,我已經遠遠地看到,那條街如同我記憶中那樣,聚集了許多賣小吃的攤販。只不過,各路小吃生力軍異軍突起——炸土豆、臺灣奶茶、炸雞翅、薯條、豆腐腦……
我沒有指望能看到她。
但我居然看到了她。
我的心壹下揪緊了,喉嚨口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她的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像壹道道的溝壑,背也佝僂了。我不敢相信,過去了二十年,我竟然能壹眼就認出她,只因為她那慈祥的面容。
我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我註意到她的攤子還是多年前那個,但賣的東西卻變了,她現在主要經營的是炸土豆。但那張老木桌的壹側放著壹個小盆子,我看了壹眼,胸中湧出無限感動。
壹個精致的小瓷盆,上面蓋著壹塊玻璃,擦得很幹凈,裏面裝著大頭菜絲。
只有這壹樣,而且很少。沒有蘿蔔絲、海帶絲和酸菜丁,只有大頭菜絲。
“吃點什麽?”婆婆笑盈盈地問我。
我深吸壹口氣,把眼眶中的淚強行吸了回去。“婆婆,大頭菜絲。”
她略微遲疑了壹下,隨後問:“好,買多少錢的?”
我不知道現在怎麽賣,只覺得這麽多年沒照顧她的生意了,理應多買壹些。“給我來二十塊錢的吧。”
“二十塊錢的?”婆婆驚訝地說,“哦喲,我很少壹次賣這麽多呢,呵呵。”她笑了起來,“可惜呀,我這盆裏的鹹菜壹***還不值二十塊錢呢。”
“那剩下的就買炸土豆吧。”
“妳壹個人吃得了這麽多嗎?”
“沒關系,吃不完我打包回去。”
“那妳現在是在這兒吃嗎?”
她這麽壹問,我才發現攤子後面增添了壹張小桌子和兩根小木凳。我說:“好呀,我就在這兒吃。”
“好嘞,妳先坐著!”婆婆揭開玻璃蓋,她的動作明顯沒有以前那麽麻利了,慢了許多。她並沒有把整盆大頭菜絲都賣給我,而是用筷子夾了差不多壹半到盤子裏,端給我。過會兒又端了壹大盤炸土豆來,說,“慢慢吃啊。”
我沒有用筷子,而是像小時候那樣,用手指撚起壹根油亮油亮的大頭菜絲,放到嘴裏輕輕地嚼。嗯,還是那爽脆的口感,辣中帶甜,比我吃過的任何鹹菜都好吃。
時間是下午四點,離小學放學還有二十分鐘,攤販們各自做著準備,為了迎接壹會兒的生意。我吃著大頭菜絲和炸土豆,註視著婆婆的背影,突然想起,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家人。她的年齡估計已經七十多歲了,為什麽這麽大的年紀,還要出來擺攤呢?她的老伴兒、兒女呢?孫輩也該不小了吧。這些兒孫們,不會不管她吧?
還有另壹個問題:這個時代的小學生,會像當初的我們那樣,喜歡吃鹹菜嗎?婆婆的生意,是否好做呢?其實,看到當年那幾個大盆子,換成了唯壹的壹個小瓷盆,我已經猜到幾分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問道:“婆婆,現在小朋友們喜歡吃妳做的鹹菜嗎?”
婆婆有些尷尬地笑著說:“現在的孩子,可能更喜歡吃炸土豆和別的小吃吧。妳沒看到,整條街只有我這兒還在賣鹹菜嗎。”
我說:“那妳幹嘛還要做這麽壹小盆呢?”這麽壹點兒,也賣不了多少錢呀。
婆婆說:“雖然吃的人不多,但有個孩子很喜歡,他天天都會來買呢。所以,我總是會給他做壹小盆。”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我震驚了,原來這壹小盆鹹菜,是專門為壹個人做的?就算她的世界只剩壹個人,她也願意為這個人而堅持?
婆婆又笑道:“我做了這麽多年的小生意,很少遇到像妳這麽大方的客人。小學生們都是幾毛錢,壹兩塊錢地買。我沒有壹次性賣過二十塊錢呢。”
我沒想到二十元錢竟能給她帶來如此快樂,心中正在感慨,她說的壹句話,驟然令我呆住了。
“只有很多年前,壹個可愛的男孩子跑到我這裏來,壹次買了五毛錢的鹹菜!妳別小瞧這五毛錢,在當時來說,差不多等於現在的五十塊錢呢!那天我正賣不出去呢,多虧了他……”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沒註意到我已經淚眼模糊了。她說完後,我哽咽著問:“那男孩,是不是在除夕那天跑來買的?”
婆婆望向我,驚訝地說:“咦,妳怎麽知道……”
她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我的臉。稍頃,她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隨即,我背過身去,把眼淚拭幹。我想控制自己,但眼淚就是止不住地湧出來。我的喉嚨堵得難受,我差點讓她聽到我哭的聲音。
許久之後,我的情緒才平復下來。我回過身,看到婆婆的眼眶也紅了。她正準備說什麽,忽然壹陣響鈴。隨後,學校的大門打開了,壹群小學生湧了出來,朝氣蓬勃、陽光燦爛。就像當初的我們。
攤販們立刻忙碌起來,迎接他們的小客人。但我發現,現在最受歡迎的小吃是臺灣奶茶和薯條,幾乎壹大半的小學生都湧到了它們面前,只有幾個來到了婆婆的炸土豆攤。但即便如此,婆婆也忙了起來,她壹個人,動作緩慢,應付三四個小學生都顯得有些吃力了。
我想過去幫忙,卻怕幫了倒忙。而且我註意到,那壹小盆鹹菜,根本無人問津。我感到好奇,忍不住想看看是哪個小孩跟當年的我壹樣,如此迷戀大頭菜絲。
等了好久,放學高潮已經過去,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從學校裏出來,仍然沒人來買鹹菜,我愈發好奇了,又等了二十分鐘。終於,我看到壹個7、8歲的小男孩朝婆婆的攤子跑過來,手裏拿著五元錢,稚嫩的聲音喊道:“婆婆,大頭菜絲!”
婆婆看來跟他早就是熟人了,和藹地摸了下小家夥的腦袋,說:“對不起呀,今天的大頭菜絲賣了壹些出去,沒有五塊錢的了,還有兩塊錢的,好嗎?”
小男孩轉過身去,沖跟隨而來的壹個男人嚷道:“爸爸,婆婆說大頭菜絲只有兩塊錢的了!”
男人走到攤子面前,笑著說:“咦,今天除了我,還有別人來買嗎?”
婆婆指著我,十分自豪地說:“可不是嗎?他也跟妳壹樣,喜歡吃我做的鹹菜呢!”
那男人和我年紀相仿,而且我總覺得他有幾分眼熟,但始終還是沒能認出來。他望著我,我們壹起笑了笑。隨後,他對婆婆說:“沒關系,那我就要剩下那兩塊錢的吧。”
“好嘞!”婆婆把剩下的大頭菜絲裝在壹個小塑料袋裏,栓好遞給他。男人對兒子說:“跟婆婆說再見。”
“婆婆,再見!”小男孩乖巧地說。
“再見,小家夥!”婆婆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充滿愛惜。
父子倆走後,婆婆轉過身對我說:“這孩子從讀小學起,就幾乎天天在我這兒買鹹菜,買了二十多年了。”
我望著婆婆口中的“孩子”,那個身材不高的父親,眼淚再次湧了出來。
告辭的時候,我告訴婆婆,我以後還會來買鹹菜。婆婆很高興,我走了很遠回過頭,看到她還在跟我揮手。
但事實是,我不敢再來了。
我不敢再回這個縣城,不敢再來這條街。
我很怕,真的很怕。
我怕有朝壹日再次來到這裏,卻沒有看到婆婆的攤子。就像很多年前,我回到家,媽媽告訴我,外婆已經走了,再也看不到了壹樣。
我知道,只要我永遠不再回來,在我的心中,婆婆就會永遠在那裏擺著攤兒,賣著可口的小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