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看見那些心懷蒼生、慷慨激昂的人,出於某種奇怪的本能,總對他們抱以懷疑,懷疑他們或不能長久,或根本不真。真實長久的東西大都是平淡的。大海亙古而在,沒有壹塊碑碣;生活錯綜復雜,也並非幾個高調所能總結。
“我姓虞,名嘯卿。我的上峰告訴我,如果去緬甸打仗,給我壹個裝備齊全的加強團。我說心領了。為什麽?因為我要的是我的團。我的袍澤弟兄們,我要妳們提到虞嘯卿三個字,心裏想到的是我的團長;我提到我的袍澤弟兄們,心裏想的是我的團——咱們前線再見!”
在壹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潰兵之中,忽然出現了這樣壹個高貴磊落、耿介俊爽的軍人。“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當虞嘯清說出“袍澤弟兄”這四個字的時候,那在《詩經.秦風》裏沈睡了千年的詩句壹下子變得如此生動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是西周滅亡後秦地的人們為報周幽王之仇,抗擊犬戎進犯時所做的歌謠——我沒有了外套,可以與子同袍;我沒有了襯衫,可以與子同澤。袍澤之宜,是最親密的友誼,是毫無保留的信任。王師中全憑了這樣的友誼和信任,“同仇敵愾”,才不是壹句空談。
誠然,這樣壹段開場白不可謂不壯懷激烈。所失之處,唯在真切。
有壹個小小的細節,能讓人體味到壯烈背後的壹絲虛假。這個細節,就是虞嘯卿的馬刺——他是坐車來這裏的,未曾騎馬。在以後的許多場景中,他的手上總拿著那只馬刺。它在他潔白的手套裏悠悠地晃著,在他烏黑的靴筒上輕輕地磕著,在那群縮頭縮腦的潰兵中間遙遙地指著,壹會兒指在他們破敗的小院子裏,壹會兒指向那看不見的南天門,傳說中的緬甸。
優越的壹端拿在手裏的,卑賤的壹端指向他人。虞嘯卿通過他小小的道具,自豪著、俯視著世界。這輕輕搖晃的馬刺配著他舉槍射屋瓦那壹系列震人耳目的動作,讓我想到的不是他剛剛引過的“豈曰無衣”的歌謠,而是杜甫《兵車行》裏的句子:“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在他的眼中,這些即將被自己征去的、常年於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的敗兵油子究竟是雞犬,還是袍澤兄弟?
故事的結尾,這個壹腔熱血的年輕師座竟然倒向唐基的壹邊,放棄了良心和信義,辜負了袍澤兄弟,叫人既痛惜,又吃驚。其實,虞嘯卿之不實,何嘗是那時才開始的呢?他用壹個接壹個慷慨激昂的口號鑄成了壹條千裏之堤,而真實的生活、清醒的自省,都被他藏在堤下的蟻穴裏。
“文,我平生最敬的是屈原;武,我平生最敬的是嶽飛。”虞嘯卿如是說。
這是壹個令人高山仰止的夢想。然而這個夢想的方向難以捕捉,因為屈原和嶽飛的形象在現實中和史籍裏必有出入,在史籍裏和傳說裏又必有出入,甚至對於不同的聽眾也未必千人壹面。比如虞嘯卿所尊敬的那個屈原,和我所尊敬的屈原也許就大不相同。
遑論屈子的氣節、抱負、文采,他在我的眼裏,首先是個心懷慈悲的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在“長太息以掩涕”的時候,他是真的傷感於別人的不幸,而非像政治家那樣擺個親民的pose;《離騷》裏又說,“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可見這份無邪的同情心不但廣被身外之物,亦時時用在自己的身上。
屈子的悲憫並非壹個姿態,而是壹種性格,生而有之,渾然不覺,與偉大、崇高之類的形容詞本不相幹。他像壹個小孩子,張著好奇的眼睛、側著同情的耳朵去觀察身邊萬物。因此美人芳草,皆可以因其言誌;漁舟巫祠,盡可以引人遐思。
如果沒有這份赤子之心做基石,《離騷》裏的悲天憫人、《九章》裏的清高憂憤,只不過是壹個不得誌的野心家在惺惺作態而已。可惜後世的許多人口口聲聲崇敬屈原,所學到的,就是這個惺惺作態的樣子。
當虞師座面對壹支來歷不明,卻用性命為盟軍撤退贏得時間的部隊時,他的第壹反應是建議他們全部殉國。他命令旗手對著壹個個滿臉寫著求生的活人說道:“諸位慷慨成仁,來日攻下南天門,虞某人會親自為妳們營奠。”
這究竟是壯烈,還是冷漠?此時江防已固,堅守下去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無謂的自殺。就算這個假團長冒名頂替,法無可恕,可是他的身邊還有十幾個人啊!十幾條無辜的、勇敢的人命,在虞師座的眼裏輕於鴻毛,輕到可以隨心所欲的被用來為自己敷衍臉面,給嫌犯充當陪葬。
孟子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也就是說,所 謂“舍生取義”的前提,是妳珍惜生命、渴望生命。 可是虞嘯卿並不珍惜生命。別人的生命,並非他所欲也,棄之如棄敝履。他甚至還沒等到“二者不可兼得”的時候,便已輕描淡寫地替別人決定了舍棄。
我心目中的屈子,與這樣的人當是南轅北轍。
其實,這個故事中並不乏跟屈原有關聯的人。比如說獸醫。當他的屍體像疲憊不堪的天使升上懸崖,垂著翅膀俯瞰山谷時,讓我真切地體味到《離騷》裏的超脫和無奈;
又比如龍文章。這個假團長小醜般地表演招魂,好似樂不可支,卻忽然冷不防念出了四個字:“魂兮歸來”,讓妳猛地想起戰亂的悲慘、反抗的徒勞,想起當初屈子眼中國破家亡的江南,活生生就是中華現在的樣子;
我甚至會選煩啦,因為他時時刻刻自省、自思,哪怕生死迫在眉睫也不能停止。那些旁白有的像鞭子,有的像鏡子,全部只供自己消受。而他承受這些痛苦卻也不為圖什麽實際的利益,只求保持清醒而已。屈原對漁父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全世界都紛亂糊塗了,妳壹個人清醒又有什麽用呢?屈子到最後寧可自沈江底也不願喪失清醒,並非還想成就什麽實際的功業,只因為這樣壹股與生俱來的固執。
可是在虞嘯清的身上,我卻看不到壹丁點與屈原相似的地方。
再說嶽飛。
虞嘯卿的部隊有個很有意思的叫法:虞家軍。說這種稱呼源自當時地方軍閥割據的大環境,也算合情合理;但它無疑還有另壹層意思:那就是讓人想起中國歷史上那支曾經無往不勝,唯主將馬首是瞻的軍隊——嶽家軍。
“嶽家軍”的叫法並非偶然。嶽飛當時的號召力、控制力已經到了這樣壹種地步,以至於他麾下常年在外征戰的部隊“只知有將軍,不知有皇帝”。“嶽家軍”這個稱呼本身,就暗示著壹支大軍與朝廷之間“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的微妙關系,再加上嶽飛口口聲聲要迎回徽、欽二帝的政治主張,更坐實了高宗的憂懼。
當虞嘯卿壹腔熱血要沖上南天門,“拿命換回做人的根本”時,卻忽然發現虞家軍中營以上的軍官都被人抽調走了,自己成了名至實歸的光桿司令。誠然,他的親信有很大壹部分被送上了南天門;誠然,唐基作為副師座也有相當的影響力。可是妳能夠想象,類似的情況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場合發生在嶽家軍中麽?——只要嶽飛本人還活著。高宗若不在風波亭處死嶽飛與嶽雲,嶽家軍便是壹片銅墻鐵壁,無從自內削弱、分化。
所以,姑且拋卻道德的制高點,僅用現實的眼光來看,虞嘯卿的處事能力便同嶽飛判若雲泥。唐基笑著對虞嘯卿說:“妳以為上峰還會記妳的仇啊?”——這真是壹句大實話——虞師座在上峰的眼裏,只不過壹個愛耍脾氣的小部下罷了,控制起來易如反掌,因此不要說提防擔憂,就連跟他壹般計較,都是沒必要的。
在這種情況下,拿嶽飛對軍隊的稱呼來稱呼虞師,是不是自不量力得可笑?而虞嘯卿卻自始至終認識不到這壹點。所謂“誌大而才疏”,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人。
那麽道德上呢?虞嘯卿是否真與嶽飛接近呢?
道德有兩種。壹種是大眾的,規範群體行為;壹種是個人的,約束自己的內心。前者比如名節、孝道、貞操,都是壹旦違背,便會叫妳萬劫不復的東西,不由得人不敬畏。而個人的道德相比之下,則要無關輕重得多了。
個人的道德有時候不僅無力,而且模糊。在眾人看來重於泰山的東西,在妳自己可能輕於鴻毛;相反地,在眾人眼裏輕於鴻毛的東西,對妳來說卻可能重於泰山。遵從被大眾認可的道德,會給人以歸屬感,勇氣因此而生,中國歷史上從不乏殉節、殉名、殉主、殉國者。可是,當個人的道德跟眾人的道德想違背時,還有幾人有膽色堅持自己的原則呢?
這就是為什麽若讓虞嘯卿按照自己原來的計劃攻打南天門,他也許真會毫無猶豫地赴死;可是要他陣前嘩變,去當壹個後人眼裏無名無姓的冤鬼,只求此刻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便是強人所難。唐基在這裏又說了壹句無比精辟的話:
“妳不是想上風波亭麽?風波亭就是江對面的南天門上呢,妳怎麽不上去呢?”
杭州的風波亭現在變成了景點,世代受人膜拜,風光無限。可是在故事發生時,卻遠非如此。嶽飛與兒子嶽雲、女婿張憲被牽至亭邊,嶽雲、張憲斬首,嶽飛賜死。那大約是個慘淡而隱秘的地方,周圍沒有唏噓同情的百姓,更沒有頂禮膜拜的祭奠者。在獄中羈絆良久的嶽飛與兩個親人被草草拉入亭中,轉瞬間壹聲不響地處死,然後壹聲不響地埋葬。至於死後留下的美名,在當時看來,誰也說不準是不是個奢望。
文天祥在臨行前就曾把這樣的憂懼寫在了紙上——“亡國大夫誰為傳,只饒野史與人看”。
虞嘯卿所崇敬的風波亭,恐怕不是嶽飛眼中看到的風波亭。前者代表著榮華與成就,在傳說中代代繁衍;後者代表著孤獨與危險,就出現在虞嘯卿身邊。可惜他其實既不能忍受孤立,又不敢承擔危患。他所崇敬的嶽飛,說到底並非風波亭上窮途末路的英雄,而是嶽王廟裏享受香火的雕像。
寫到這裏,我想起了《後漢書》裏的壹句話:“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汙……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高峻的人容易被摧折,清白的人容易被玷汙。這兩件事都是可惜的,而且往往來得突然,叫人感嘆天理不公。就像虞嘯卿的轉變壹樣,壹夕之間,判若兩人。
是這樣麽?
其實,真正的傲岸與清白,並不那麽容易被折損、玷汙,也並不僅僅流於皮相——妳看那受胯下之辱的,是日後滅亡項羽的韓信;那槁木形骸的,是慷慨彈廣陵散的嵇康。
那些看似皎皎的人之所以特別容易被玷汙,也許是因為他們本就矯情自飾,裝點清白;看似峣峣的人之所以特別容易被摧折,也許是因為他們壹直拔發自起,充當高大。這樣的皎皎與峣峣,不過自欺欺人而已,壹遇挫折,倒戈得看似突然,實則再必然不過了。
古往今來有多少這樣的皎皎者、峣峣者?他們奮鬥的歷程上是否壹直清白高傲,還是在某處已經被現實洗心伐髓,卻仍舊要金玉其外,甚至繼續高舉理想主義的旗幟,以至於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天知、地知、皎皎者壹人知而已。他們身邊的人也許無從知曉,就如張立憲對師座十幾年如壹日的崇拜;他們身後的人也無從知曉,就如我們很難了解史書上的那些烈女忠臣真正的為人壹樣。
註:原作/bulo/ShowArticle.asp?idWriter=0&Key=0&buloid=25373&ArticleID=524947
作者小船芝麻
評的只是虞嘯卿的背棄,並非全劇,卻也是全劇最有味道的情節。
讓我想到新選入高中語文教材的《小狗包地》(巴金),似有異曲同工之憾,細品之,彌深,彌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