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胳膊粗的洋槐樹下,紅磚砌的院墻內,兩排蜂箱整齊地碼成兩排。
傻豆正蹲在小平房前,小心又專註地搖著蜂蜜。搖著搖著,傻豆的心裏就開了花,嘴角和眉梢都掛上了蜜。
搖好的蜂蜜倒進旁邊新買的大罐子裏,不多不少,剛好兩罐。
看著透亮透亮的蜂蜜,傻豆抹了把額頭的汗,裂開嘴嘿嘿地笑了。他把兩罐子蜂蜜抱到屋檐下,心肝寶貝樣地把罐子外邊擦了又擦。
這是蜂蜜的甜蜜時節,是洋槐村的甜蜜時節,更是傻豆最甜蜜的時節。
壹
“傻豆,傻豆!”西門的胖嬸推開門跑進來,拍著傻豆的肩膀說,“快,給我整壹大罐蜂蜜。俺家妳二姐從省城回來了,非要妳弄得槐花蜜哩。”
傻豆憨笑搖搖頭。
“沒有?咋會沒有咧?!”胖嬸滿臉的不信任,瞪著細長的眼睛四處掃尋著。
傻豆擋在胖嬸跟前笑著搖頭。
“去,去,妳糊弄不了我,洋槐花開多好,會沒有蜂蜜?”胖嬸絮絮叨叨地說著,扒開了憨林。
她看見了屋檐下的蜂蜜,眼睛頓時大了,喜滋滋地側開身子跑過去。
傻豆壹看慌了,趕緊拉胖嬸,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嗨,妳個傻小子,怕妳胖嬸不給錢吶!”她說著伸手就去拿那槐花蜜。
傻豆急了,撲過去緊緊抱著兩罐蜂蜜,嘴裏啊喔啊喔地怪叫著,臉都憋紅了。
胖嬸壹看就煩了,雙手掐著腰瞪著眼睛罵:“妳個死傻豆,這不有兩罐麽,我拿壹罐又不耽誤妳什麽事!”
傻豆倔強地搖了搖頭。
“缺心眼兒,壹根筋!就算妳留壹輩子蜂蜜不還是留不住香妮兒麽!”胖嬸氣得跳著腳喊。
後壹句就像根尖尖的刺深深地紮進傻豆心裏,呲溜溜地疼著。他臉上抽搐了壹下,鼻子噴著粗氣,指著這門口嗷嗷地怪叫著。
胖嬸見傻豆那嚇人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說禿嚕嘴了,看來今天是拿不走槐花蜜的了,只好撂下句“我還不稀罕了呢!”就氣鼓鼓地走了。
傻豆蹲在洋槐樹拉的長長的樹蔭裏,張著嘴巴哭壹陣笑壹陣。
二
揩了把鼻涕的傻豆洗了把臉,把壹罐槐花蜜鎖進屋裏,壹罐抱到掉了漆的三輪車。他用麥稭稈墊了又墊,裹了又裹,就騎上車哐當當哐當當地往前門趕去。
歪脖老槐樹下,林老爹弓著背的舉著綁了棍的鐮刀割枝葉餵羊。
傻豆在他跟前停下,跳下車,搶過鐮刀,哢哢兩下,幾個大側枝落下來,綠綠地堆在壹群羊的跟前兒。
羊群歡快地朝他咩咩叫著。
“傻豆,不守著妳蜂箱,來這兒弄啥?”林老爹喘著氣問。
傻豆笑著指了指車上的蜂蜜,比劃著,頭茬的,甜。
林老爹掏出大煙袋,遞給傻豆。
傻豆咧著大嘴巴跳開了。
“蜜拿走,不要的!”老張頭把煙袋點上,吸了兩口看著傻豆說,“虧欠妳的夠多了,不能要啦!”
傻豆擺擺手,不由分說把槐花蜜抱下來,找地兒放好。
他找來掃把,把屋裏院外打掃個幹凈,又把水缸打滿,抱了柴火堆在竈鍋前。
林老爹跟在身後,嘴裏不停地囔囔著:“豆啊,豆,聽老叔的,把蜜拿走,回去忙妳的去吧,啊。”
傻豆只是傻呵呵地咧著嘴巴,露著滿口潔白的牙,熟練地做著他認為該做的事。
林老爹知道說不動他,就弓著背坐在門檻上,眼睛紅紅地抽著大煙袋。
“豆哎,妳機靈能幹,心眼兒又好,該成個家了。忘了香兒吧,她沒這個福氣呀——咳咳咳——”老張頭壹下咳起來,說不來是被這老煙葉嗆住了還是叫心裏那個疙瘩被嗆住了。
傻豆過來拍著老張頭的背,比劃著,香兒過的好,我開心。替香兒照顧妳,應該的。
林老爹心裏壹酸,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就吧嗒吧嗒地狠抽著煙。
從林老爹那裏回來,日頭都快到樹梢了。
傻豆脫了有些皺巴的藍短袖,光著膀子走進屋裏。
他從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衣櫃裏找出件小藍格白領子的襯衣來,又換了條嶄新的深藍西褲,拿出不常穿的皮鞋,刷得油光蹭亮的穿上。
真精神!像個,像個新郎倌。他對著鏡子羞澀地笑著。
捯飭完了大傻豆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拿出帶有香味兒的信紙,工工整整地寫著:香兒,最近好嗎?身體好嗎?大東和孩子們都好吧,祝妳們幸福······
三
這會兒的太陽真大,明明晃晃得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熱辣辣地烤得脖子上的皮生疼生疼的,可傻豆卻不覺得,心裏美得跟灌了蜜似的。
從洋槐莊到鎮上郵局得三四十裏地,傻豆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
他抱著箱子跳進郵局,拍了拍郵遞窗口。
“傻豆啊,又是給張香兒寄蜂蜜?”窗口的大姐說著從窗口遞來壹張單子。
傻豆點點頭,樂呵呵地接過單子,快速地填著。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地址——他看見香兒坐在跟前喝著蜂蜜,看著他吃吃地笑。
傻豆原名叫李金鬥,他不傻,只是不會說話,小時候他爹帶他去大醫院看過。醫生給拍片後就讓他們回來了,說是什麽運動型失語,先天的,看不好。
李金鬥爹媽走得早,好在他機靈能幹,種地、養蜜蜂都是好手,幾年下來翻新了房子,蓋了院子。也有人給他提親說媒,但他心裏只有壹個人,那就是林香兒,不僅僅是因為林香兒喜歡槐花蜜。
林香兒是村裏長得最好看的人兒,白凈的皮膚瓜子臉,大的會說話的眼睛,所有的男還都喜歡她,但她只喜歡大東。
大東生莊上最有錢的人家裏,也只有他和林香兒最配。
他們結婚後就搬去了城市。
李金鬥的心也被搬走了,再容不下別的誰了。
他年復壹年地往城裏寄槐花蜜,祝福她。
慢慢地,洋槐莊沒了李金鬥,就只有傻豆了。
回家路上的傻豆,像只歡樂的蜜蜂,撅著嘴巴吹著嗡嗡的歌。
四
轉眼道五月中旬了,洋槐花都敗得差不多了,有氣無力地掛在枝頭,像壹塊塊的破棉絮。
今天的天可真陰,陰的都能擰出水來。
傻豆坐在小平房前搖著蜂蜜,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多想聽見有人叫他:傻豆,妳的信。
可是沒有,香兒這麽久了都沒回信,這是以前沒有的事哩。
蜂巢在桶裏搖得嗡嗡響,也把傻豆的心搖得嗡嗡響。他煩亂地拉開遠門走出去,站在洋槐樹下瞪著壹群拖著大青蟲的螞蟻發楞。
“知道不,東門的林香兒回來啦,聽說是讓大東攆回來的。”
“為啥呀?”
“聽說偷漢子咧。”
“偷漢子?”
“妳還不知道吧,跟啞巴傻豆哩。要不他的槐花蜜······”從裏巷拐出來的胖嬸突地看見眼前兒的傻豆,嚇得手裏的框差點掉地上,後半截的話硬硬生地給憋回去。
身後的朱嬸拽了拽胖嬸的衣角,要繞開走。
傻豆就像個移動的大黑塔擋在跟前,那臉比天都陰沈。
“豆,妳不能怪嬸嘴快,我也是聽大強今兒這麽說的。”胖嬸鼓著勁兒說。
大強是大東親弟弟,要是大強這麽說,那大東······傻豆楞了楞。
趁這功夫,胖嬸拽著朱嬸小跑往西門去。
傻豆也開始跑,是去東門。
五.
歪脖老槐樹下,林老爹的背更駝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像只掉了毛的老羊縮在羊群裏。
香兒,香兒回來了?傻豆著急地比劃著,
林老爹嘆了口氣,指了指西間的小屋。
傻豆啊哦啊哦地去敲門。
裏邊很安靜,像了無聲息——傻豆被心裏的想法嚇了壹跳,心裏突突地跳著。
他用力壹推,門開了。
林香兒抱著孩子木然地坐在床邊,像個雕塑,壹動不動。
胖嬸他們說的是真的?傻豆屏著氣挪到香兒跟前比劃著,卻突地被眼前的人兒嚇到了。
深陷的眼眶,紅腫的眼睛,青紫的臉龐——這哪是他的香兒啊!
傻豆的心裏被戳著壹個個窟窿,嘩嘩地流血。
是不是大東?我收拾他去!他突然狂躁得像只野獸。
香兒抽著蒼白的嘴角,像笑更像哭,喃喃地說:“妳們都想逼死我,妳們都想逼死我!”
啊哦啊哦——傻豆的心疼成疙瘩。
他恨死自己不能說話。
“滾,滾,帶著妳的蜜滾!”林香兒突然站起,踢翻了床頭的槐花蜜,恨聲喊,“滾!別再來!別再來!要不我死給妳看!”
孩子被嚇到了,哇哇地哭起來。
傻豆也嚇到了,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壹步步挪出來。
“我沒有,沒有對不起妳,妳怎麽不信呢?怎麽不信呢?”背後的林香兒夢囈似地跟那個人說。
“豆兒,回吧,回吧!”林老爹拍了拍傻豆得肩膀,抖著聲音說,“叔,信妳。”
六
林香兒再沒回城,也沒從那間西屋走出來。
有人說她瘋了,也有人說她傻了,但見到香兒的人又說,香兒沒瘋沒傻,只是不願出來罷了。
沒多久,大東又結婚了。婚禮辦得很排場,村裏很多人都去了,新媳婦很俊,聽說是大東的相好的,在香兒沒走時就認識的相好的。
那天,林老爹上山放羊,心裏憋著氣,不想腳下壹滑,就順著斜坡滾了下來,磕在壹塊大石頭上。
等人們發現時候,他躺在壹群羊的中間,涼了。
林香兒趴在林老爹身上嚎得撕心裂肺,等擡起頭來,眼神便變了,紅紅的眼睛裏裏的恨滿得能溢出來。
她撇下兩歲半的孩子,不顧壹切往大東爹媽家跑。
人群裏的傻豆不放心,跟著跑。
大東爹媽參加大東婚禮還沒回來,就留下八十多歲的老爹在大門口曬太陽。
林香兒徑直進屋裏,見裏邊沒人,就是壹通亂砸,還壹棍子打死了院裏的土狗。
大東拄著拐杖要打她。
林香兒反過來死死地掐住大東爺爺的脖子。
“殺人了!香兒要殺大東爺了!”看熱鬧的人們驚惶地喊,卻沒人敢去拉。他們覺得林香兒瘋了。
大東爺的臉都紫了,掙紮著。
傻豆沖過去,壹根手指頭壹根手指頭地把香兒的手掰開。
大東爺壹屁股蹲到地上,身下尿了壹大片。
香兒臉上的肉抽搐著,狠狠地看著傻豆,把他的臉和大東的臉重疊到壹塊。
“不要臉,負心漢!”香兒罵著撲上去咬住傻豆的肩膀,死死地,不松口。
傻豆疼得臉都變形了,但不躲,不跑,不推開她。他在用這種方式跟香兒說,還有他在。
香兒不知道,也不會知道,這會兒她的心裏只有恨,只有怨。
“啊!”傻豆忍不住慘叫了壹聲,壹塊帶血的肉生生被香兒咬了去。
血紅的眼睛,血紅的嘴巴,這會兒的香兒像鬼。
她又撲上去要去咬傻豆。
傻豆從後邊抱著她,啊啊地叫著。
香兒掙紮著,怒叫著,眼睛裏渙散得只剩下望不盡的昏暗。
七
林香兒真的瘋了。
她站在歪脖槐樹下,爹壹聲大東壹聲地叫著,嚎上壹陣笑上壹陣。她看見傻豆,壹會兒抱著大東大東地叫,壹會兒撿起磚頭或棍子攆著壹口壹個負心漢地罵。
傻豆連捆帶綁地把香兒弄到縣醫院去看。
醫生說送精神病醫院吧。
傻豆哪裏舍得,就帶著林香兒回來了。
他把林香兒和孩子,還有林老爹的羊群都弄到自己家裏。
原本寬敞幹凈的院子變得擁擠而混亂,林香兒的叫罵聲、孩子的哭聲,羊群的咩咩聲,還有蜜蜂的嗡嗡聲和在壹起,讓人崩潰。
林香兒大鬧的時候,只要傻豆遞過去罐槐花蜜,便嘿嘿笑著,用手抓著就吃。
傻豆給她勺子,她不要,就用手抓著吃。
林香兒渾身的蜜香,招惹得蜜蜂嗡嗡地繞著她飛。
這壹刻,林香兒是平靜的,傻豆是知足的。
又是壹年槐花季,槐花村到處掛著香甜。快落山的太陽照下來,閃得大西渠拖著長長的水裙蕩開了去。
岸堤的另壹邊,是望不到邊的肥得發黑的青草。
傻豆抱著娃,林香兒抱著蜜罐,站在羊群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