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居是壹家小飯館,挨著安樂林。
安樂林圍墻上開了個月亮門,門頭磚額上刻著三個經石峪體的大字,像那麽回事。走進
去,只有巴掌大的壹塊地方,有幾十棵楊樹。當中種了兩棵丁香花,壹棵白丁香,壹棵紫丁
香,這就是僅有的觀賞植物了。這個林是沒有什麽逛頭的,在林子裏走壹圈,五分鐘就夠
了。附近壹帶養鳥的愛到這裏來掛鳥。他們養的都是小鳥,紅子居多,也有黃雀。大個的
鳥,畫眉、百靈是極少的。他們不像那些以養鳥為生活中第壹大事的行家,照他們的說法是
“瞎玩兒”。他們不養大鳥,覺得那太費事,“是它玩我,還是我玩它呀?”把鳥壹掛,他
們就蹲在地下說話兒,——也有自己帶個馬劄兒來坐著的。
這麽壹片小樹林子,名聲卻不小,附近幾條胡同都是依此命名。安樂林頭條、安樂林二
條……這個小飯館叫做安樂居,挺合適。
安樂居不賣米飯炒菜。主食是包子、花卷。每天賣得不少,壹半是附近的居民買回去
的。這家飯館其實叫個小酒鋪更合適些。到這兒來的喝酒比吃飯的多。這家的酒只有壹毛三
分壹兩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壹毛三的是壹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壹
個層次,喝紅糧大曲、華燈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幹的是壹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
臺的是最高層次。安樂居的“酒座”大都是屬於壹毛三層次,即最低層次的。他們有時也喝
二鍋頭,但對二鍋頭頗有意見,覺得還不如壹毛三的。壹毛三他們喝“服”了,覺得喝起來
“順”。他們有人甚至覺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容忍。安樂居天熱的時候也賣散啤酒。
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雞子。拌粉皮。豬頭肉,——單要耳朵也成,都
是熟人了!豬蹄,偶有豬尾巴,壹忽的工夫就賣完了。也有時賣燒雞、醬鴨,切塊。最受歡
迎的是兔頭。壹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錢,喝二兩酒,夠了。——這還是
壹年多以前的事,現在如果還有兔頭也該漲價了。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壹定章法的,先掰
哪兒,後掰哪兒,最後磕開腦繃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幹
凈,連壹絲肉都不剩。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壹塊招牌:
“兔頭酒家”。酒客進門,都有準時候。
頭壹個進來的總是老呂。安樂居十點半開門。壹開門,老呂就進來。他總是坐在靠窗戶
壹張桌子的東頭的座位。壹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這成了他的專座。他不是像壹般人
似的“垂足而坐”,而是壹條腿盤著,壹條腿曲著,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壹張方凳上,
——脫了鞋。他不喝安樂居的壹毛三,總是自己帶了酒來,用壹個扁長的瓶子,壹瓶子裝三
兩。酒杯也是自備的。他是喝慢酒的,三兩酒從十點半壹直喝到十二點差壹刻:“我喝不來
急酒。有人結婚,他們鬧酒,我就壹口也不喝,——回家自己再喝!”壹邊喝酒,吃兔頭,
壹邊不住地抽關東煙。他的煙袋如果丟了,有人撿到壹定會送還給他的。誰都認得:這是老
呂的。白銅鍋兒,白銅嘴兒,紫銅桿兒。他抽煙也抽得慢條斯理的,從不大口猛吸。這人整
個兒是個慢性子。說話也慢。他也愛說話,但是他說壹個什麽事都只是客觀地敘述,不大參
加自己的意見,不動感情。壹塊喝酒的買了兔頭,常要發壹點感慨:“那會兒,兔頭,五分
錢壹個,還帶倆耳朵!”老呂說:“那是多會兒?——說那個,沒用!有兔頭,就不錯。”
西頭有壹家姓屠的,壹家子都很渾楞,愛打架。屠老頭兒到永春飯館去喝酒,和服務員吵起
來了,伸手就揪人家脖領子。服務員壹胳臂把他搡開了。他憋了壹肚子氣。回去跟兒子壹
說。他兒子二話沒說,撿了塊磚頭,到了永春,壹磚頭就把服務員腦袋開了!結果:兒子抓
進去了,屠老頭還得負責人家的醫藥費。這件事老呂親眼目睹。壹塊喝酒的問起,他詳詳細
細敘述了全過程。坐在他對面的老聶聽了,說:“該!”
坐在裏面犄角的老王說:“這是什麽買賣!”
老呂只是很平靜地說:“這回大概得老實兩天。”
老呂在小紅門壹家木材廠下夜看門。每天騎車去,路上得走四十分鐘。他想往近處挪
挪,沒有合適的地方,他說:“算了!遠就遠點吧。”
他在木材廠餵了壹條狗。他每天來喝酒,都帶了壹個塑料口袋,安樂居的顧客有吃剩的
包子皮,碎骨頭,他都撿起來,給狗帶去。
頭幾天,有人要給他說壹個後老伴,——他原先的老伴死了有二年多了。這事他的酒友
都知道,知道他已經考慮了幾天了,問起他:“成了嗎?”老呂說:“——不說了。”他說
的時候神情很輕松,好像解決了壹個什麽難題。他的酒友也替他感到輕松。他們幾乎異口同
聲地說:“不說了?——不說了好!添亂!”
老呂於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抽煙。
比老呂稍晚進店的是老聶。老聶總是坐在老呂的對面。老聶有個小毛病,說話愛眨巴
眼。凡是說話愛眨眼的人,脾氣都比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呂壹口壹口地抿。老聶每次
喝壹兩半酒,多壹口也不喝。有人強往他酒碗裏倒壹點,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他來了,
擱了壹個小提包,轉身騎車就去“奔”酒菜去了。他“奔”來的酒菜大都是羊肝、沙肝。這
是為他的貓“奔”的,——他當然也吃點。他餵著壹只小貓。“這貓可仁義!我壹回去,它
就在妳身上蹭——蹭!”他愛吃豆制品。熏幹、雞腿、麻辣絲……小蔥下來的時候,他常常
用鋁飯盒裝來壹些小蔥拌豆腐。有壹回他裝來整整兩飯盒腌香椿。“來吧!”他招呼全店酒
友。“妳哪來這麽多香椿?——這得不少錢!”——“沒花錢!鄉下的親家帶來的。我們家
沒人愛吃。”於是酒友們壹人抓了壹撮。剩下的,他都給了老呂。“吃完了,給我把飯盒帶
來!”壹口把余酒喝凈,退了杯,“回見!”出門上車,吱溜——沒影兒了。
老聶原是做小買賣的。他在天津三不管賣過相當長時期炒肝。現在退休在家。電話局看
中他家所在的“點”,想在他家安公用電話。他嫌錢少,麻煩。挨著他家的汽水廠工會願意
每月貼給他三十塊錢,把廠裏職工的電話包了。他還在猶豫。酒友們給他參謀:“行了!電
話局每月給錢,汽水廠三十,加上傳電話、送電話,不少!坐在家裏拿錢,哪兒找這麽好的
事去!”他壹想:也是!
老聶的日子比過去“滋潤”了,但是他每頓還是只喝壹兩半酒,多壹口也不喝。
畫家來了。畫家風度翩翩,梳著長長的背發,永遠壹絲不亂。衣著入時而且合體。春秋
天人造革獵服,冬天羽絨服。——他從來不戴帽子。這樣的壹表人材,安樂居少見。他在文
化館工作,算個知識分子,但對人很客氣,彬彬有禮。他這喝酒真是別具壹格:二兩酒,壹
揚脖子,壹口氣,下去了。這種喝法,叫做“大車酒”,過去趕大車的這麽喝。西直門外還
管這叫“駱駝酒”,趕駱駝的這麽喝。文墨人,這樣喝法的,少有。他和老王過去是街坊。
喝了酒,總要走過去說幾句話。“我給您添點兒?”老王擺擺手,畫家直起身來,向在座的
酒友又都點了點頭,走了。
我問過老王和老聶:“他的畫怎麽樣?”
“沒見過。”
上海老頭來了。上海老頭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變。他的話很特別,在地道的上海話裏
往往摻雜壹些北京語匯:“沒門兒!”、“敢情!”甚至用壹些北京的歇後語:“那末好!
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他把這些北京語匯、歇後語壹律上海話化了,北京字眼,
上海語音,挺絕。上海老頭家裏挺不錯,但是他愛在外面逛,在小酒館喝酒。
“外面吃酒,——香!”
他從提包裏摸出壹個小飯盒,裏面有壹雙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塊熏魚、幾只油爆蝦、兩
塊豆腐幹。要了壹兩酒,用手紙擦擦筷子,吸了壹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別處已經喝了吧?”
“啊!我們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飛格壹只鳥(讀如“”),格小酒館,好比地上壹棵
樹。鳥飛在天上,看到樹,總要落壹落格。”如此妙喻,我未之前聞,真是長了見識!
這只鳥喝完酒,收好筷子,蓋好小飯盒,拎起提包,要飛了:
“晏歇會!——明兒見!”
他走了,老王問我:“他說什麽?喝酒的都是OE牛俊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制,很少
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只有壹個人例外。這人是個瘸子,左
腿短壹截,走路時左腳跟著不了地,壹晃壹晃的。他自己說他原來是“勤行”——廚子,煎
炒烹炸,南甜北鹹,東辣西酸。說他能用兩個雞蛋打三碗湯,雞蛋都得成片兒!但我沒有再
聽到他還有什麽特別的手藝,好像他的絕技只是兩個雞蛋打三碗湯。以這樣的手藝自豪,至
多也只能是壹個“二葷鋪”的“二把刀”。——“二葷鋪”不賣雞鴨魚,什麽菜都只是“肉
上找”,——炒肉絲、溜肉片、扒肉條……。他現在在汽水廠當雜工,每天蹬平板三輪出去
送汽水。這輛平板歸他用,他就半公半私地拉壹點生意。口袋裏壹有錢,就喝。外邊喝了,
回家還喝;家裏喝了,外面還喝。有壹回喝醉了,摔在黃土坑胡同口,腦袋碰在壹塊石頭
上,流了好些血。過兩天,又來喝了。我問他:“聽說妳摔了?”他把後腦勺伸過來,挺大
壹個口子。“唔!唔!”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丟臉,好像還挺光彩。他老婆早上在馬路上掃
街,挺好看的。有兩個金牙,白天穿得挺講究,色兒都是時興的,走起路來扭腰擰胯,咳,
挺是樣兒。安樂居的熟人都替她惋惜:“怎麽嫁了這麽個主兒!——她對瘸子還挺好!”有
壹回瘸子剛要了壹兩酒,他媳婦趕到安樂居來了,奪過他的酒碗,順手就潑在了地上:
“走!”拽住瘸子就往外走,回頭向喝酒的熟人解釋:“他在家裏喝了三兩了,出來又
喝!”瘸子也不生氣,也不發作,也不覺有什麽難堪,乖乖地壹搖壹晃地家去了。
瘸子喝酒愛說。老是那壹套,沒人聽他的。他壹個人說。前言不搭後語,當中夾雜了很
多“唔唔唔”:“……寶三,寶善林,唔唔唔,知道嗎?寶三摔跤,唔唔唔。寶三的跤場在
哪兒?知道嗎?唔唔唔。大金牙、小金牙,唔唔唔。侯寶林。侯寶林是雲裏飛的徒弟,唔唔
唔。《逍遙律》,‘欺寡人’——‘七掛人’,唔唔唔。幹嘛老是‘七掛人’?‘七掛人’
唔唔唔。天津人講話:‘嘛事妳啦?’唔唔唔。二娃子,妳可不咋著!唔唔唔……”
喝酒的對他這壹套已經聽慣了,他愛說讓他說去吧!只有老聶有時給他兩句:
“老是那壹套,妳貧不貧?有新鮮的沒有?妳對天橋熟,天橋四大名山,妳知道嗎?”
瘸子愛管閑事。有壹回,在李村胡同裏,壹個市容檢查員要罰壹個賣花盆的款,他插進
去了:“妳幹嘛罰他?他壹個賣花盆的,又不臟,又沒有氣味,‘汙染’,他‘汙染’什麽
啦?罰了款,妳們好多拿獎金?妳想錢想瘋了!賣花盆的,大老遠地推壹車花盆,不容
易!”他對賣花盆的說:“妳走,有什麽話叫他朝我說!”很奇怪,他跟人辯理的時候話說
得很明快,也沒有那麽多“唔唔唔”。
第二天,有人問起,他又把這檔事從頭至尾學說了壹遍,有聲有色。
老聶說:“瘸子,妳這回算辦了件人事!”
“我凈辦人事!”
喝了幾口酒,又來了他那壹套:“寶三,寶善林,知道嗎?唔唔唔……”
老呂、老聶都說:“又來了!這人,不經誇!”
“四大名山?”我問老王:“天橋哪兒有個四大名山?”
“咳!四塊石頭。永定門外頭過去有那麽壹座小橋,——後來拆了。橋頭壹邊有兩塊石
頭,這就叫‘四大名山’。妳要問老人們,這永定門壹帶景致多哩!這會兒都沒有人知道
了。”老王養鳥,紅子。他每天沿天壇根遛早,壹手提壹只鳥籠,有時還架著壹只。他把架
棍插在後脖領裏。吃完早點,把鳥掛在安樂林,聊會天,大約十點三刻,到安樂居。他總是
坐在把角靠墻的座位。把鳥籠放好,架棍插在老地方,打酒。除了有兔頭,他壹般不吃葷
菜,或帶壹條黃瓜,或壹個西紅柿、壹個橘子、壹個蘋果。老王話不多,但是有時打開話匣
子,也能聊壹氣。
我跟他聊了幾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們這壹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內。三百六十行,沒這壹行!”
“妳們這壹行沒有祖師爺?”
“沒有!”
“有沒有傳授?”
“沒有!不像給人搬家的,躺箱、立櫃、八仙桌、桌子上還常帶著茶壺茶碗自鳴鐘,扛
起來就走,不帶磕著碰著壹點的,那叫技術!我們這壹行,有力氣就行!”
“都扛什麽?”
“什麽都扛,主要是糧食。頂不好扛的是鹽包,——包硬,支支楞楞的,硌。不隨體。
扛起來不得勁兒。扛包,扛個幾天就會了。要說竅門,也有。壹包糧食,壹百多斤,擱在肩
膀上,先得顫兩下。壹顫,哎,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適了!扛熟了的,也能換換樣兒。跟
遞包的壹說:‘您跟我立壹個!’哎,立壹個!”“豎著扛?”
“豎著扛。您給我‘搭’壹個!”
“斜搭著?”
“斜搭著。”
“妳們哪會拿工資?計件?”
“不拿工資,也不是計件。有把頭——”
“把頭,把頭不是都是壞人嗎?封建把頭嘛!”
“也不是!他自己也扛,扛得少點,把頭接了壹批活:‘哥幾個!就這壹堆活,多會扛
完了多會算。’每天晚半晌,先生結帳,該多少多少錢。都壹樣。有臨時有點事的,覺得身
上不大合適的,半路地兒要走,您走!這壹天沒您的錢。”
“能混飽了?”
“能!那會吃得多!早晨起來,半斤豬頭肉,壹斤烙餅。中午,壹樣。每天每。晚半晌
吃得少點。半斤餅,喝點稀的,喝壹口酒。齊啦。——就怕下雨。趕上連陰天,慘*?*沒活
兒。怎麽辦呢,拿著面口袋,到壹家熟糧店去:‘掌櫃的!’‘來啦!幾斤?’告訴他幾斤
幾斤,‘接著!’沒的說。趕天好了,拿了錢,趕緊給人家送回去。為人在世,講信用:家
裏揭不開鍋的時候,少!……
“……三年自然災害,可把我餓慘了。渾身都膀了。兩條腿,棉花條。別說壹百多斤,
十來多斤,我也扛不動。我們家還有壹輛自行車,鳳凰牌,九成新。我媽跟我爸說:‘賣了
吧,給孩子來壹頓!’豐澤園!我叫了三個扒肉條,喝了半斤酒,開了十五個饅頭,——饅
頭二兩壹個,三斤!我媽直害怕:‘別把雜種操的撐死了哇!’……”
“您現在每天還能吃……?”
“壹斤糧食。”
“退休了?”
“早退了!——後來我們歸了集體。幹我們這行的,四十五就退休,沒有過四十五的。
現在打包的也沒有了,都改了傳送帶。”
老王現在每天夜晚在壹個幼兒園看門。
“沒事兒!掃掃院子,歸置歸置,下水道不通了,——通通!活動活動。老呆著幹嘛
呀,又沒病!”
老王走道低著腦袋,上身微微往前傾,兩腿叉得很開,步子慢而穩,還看得出有當年扛
包的痕跡。
這天,安樂居來了三個小夥子:長頭發,小胡子、大花襯衫、蘋果牌牛仔褲、尖頭高跟
大蓋鞋,變色眼鏡。進門壹看:“嗨,有兔頭!”——他們是沖著兔頭來了。這三位要了十
個兔頭、三個豬蹄、壹只鴨子、三盤包子,自己帶來八瓶青島啤酒,壹邊抽著“萬寶樂”,
壹邊吃喝起來。安樂林喝酒的老酒座都瞟了他們壹眼。三位吃喝了壹陣,把筷子壹揮,走
了。都騎的是亞馬哈。嘟嘟嘟……桌子上壹堆碎骨頭、咬了壹口的包子皮,還有壹盤沒動過
的包子。
老王看著那盤包子,撇了撇嘴:“這是什麽買賣!”
這是老王的口頭語。凡是他不以為然的事,就說“這是什麽買賣!”
老王有兩個鳥友,也是酒友。都是老街坊,原先在壹個院裏住。這二位現在都夠萬元
戶。
壹個是佟秀軒,是裱字畫的。按時下的價目,裱壹個單條:14~16元。他每天總可
以裱個五六幅。這二年,家家都又願意掛兩條字畫了。尤其是退休老幹部。他們收藏“時
賢”字畫,自己也愛寫、愛畫。寫了、畫了,還自己掏錢裱了送人。因此,佟秀軒應接不
暇。他收了兩個徒弟。托紙、上板、揭畫,都是徒弟的事。他就管管配綾子,裝軸。他每天
早上遛鳥。遛完了,如果活兒忙,就把鳥掛在安樂林,請熟人看著,回家刷兩刷子。到了十
壹點多鐘,到安樂林摘了鳥籠子,到安樂居。他來了,往往要帶壹點家制的酒菜:燉吊子、
燴鴨血、拌肚絲兒。……佟秀軒穿得很整潔,尤其是腳下的兩只鞋。他總是穿禮服呢花旗底
的單鞋,圓口的、或是雙臉皮梁靸鞋。這種鞋只有右安門壹家高臺階的個體戶能做。這個個
體戶原來是內聯升的師傅。
另壹個是白薯大爺。他姓白,賣烤白薯。賣白薯的總有些邋遢,煤呀火呀的。白薯大爺
出奇的幹凈。他個頭很高大,兩只圓圓的大眼睛,顧盼有神。他腰板繃直,甚至微微有點後
仰,精神!藍上衣,白套袖,腰系壹條黑人造革的圍裙,往白薯爐子後面壹站,嘿!有個樣
兒!就說他的精神勁兒,讓人相信他烤出來的白薯必定是栗子味兒的。白薯大爺賣烤白薯只
賣壹上午。天壹亮,把白薯車子推出來,把鳥——紅子,往安樂林壹掛,自有熟人看著,他
去賣他的白薯。到了十二點,收攤。想要吃白薯,明兒見啦您哪!摘了鳥籠,往安樂居。他
喝酒不多。吃菜!他沒有壹顆牙了,上下牙床子光光的,但是什麽都能吃,——除了鐵蠶
豆,吃什麽都香。“燒雞爛不爛?”——“爛!”“來壹只!”他買了壹只雞,撕巴撕巴,
給老王來壹塊脯子,給酒友們讓讓:“您來塊?”別人都謝了,他壹人把壹只燒雞壹會的工
夫全開了。“不賴,爛!”把雞架子包起來,帶回去熬白菜。“回見!”
這天,老王來了,坐著,桌上擱壹瓶五星牌二鍋頭,看樣子在等人。壹會兒,佟秀軒來
了,提著壹瓶汾酒。
“走啊!”
“走!”
我問他們:“不在這兒喝了?”
“白薯大爺請我們上他家去,來壹頓!”
第二天,老王來了,我問:“昨兒白薯大爺請妳們吃什麽好的了?”
“蕎面條!——自己家裏搟的。青椒!蒜!”
老呂、老聶壹聽:
“嘿!”
安樂居已經沒有了。房子翻蓋過了。現在那兒是壹個什麽貿易中心。
壹九八六年七月五日晨寫完
異 秉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檐下擺壹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鹵味。他
下午來,上午在家裏。
他家在後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墻,草頂泥地,倒是不仄
逼,也很幹凈,夏天很涼快。壹***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面便是壹具石
磨。壹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壹邊是臥房,住著王二的壹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只有四
口人,壹個媳婦,壹兒壹女。這家總是那麽安靜,從外面聽不到什麽聲音。後街的人家總是
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發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
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
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幹,這豆腐
幹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裏
彌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後來王二餵了壹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只要把
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裏倒半碗豆子,註壹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壹家四
口,大裁小剪,很費功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壹道
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
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帳了,就不念了。他壹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
打滾。到大了壹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麽選
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裏都不遠;因為
保全堂的廊檐寬,櫃臺到鋪門有相當的余地;還是因為這是壹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
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
壹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他的的攤子的全
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後面過道裏,挨
墻放著,上面就是懸在二梁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
的高板凳(這種高凳壹邊兩條腿,在兩頭;壹邊壹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壹面裝了玻璃
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裏裝的是黑瓜子、白瓜
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壹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
鹵豆腐幹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壹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
少紅燒、清燉,只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面染了通紅的紅曲,壹
大塊壹大塊的堆在那裏。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裏,抓壹把青蒜,澆壹勺辣椒
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裏特有的。用壹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裏面襯上豆腐皮,塞
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壹道麻繩系緊,成壹個葫蘆形。煮熟以後,倒出來,
也是壹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的賣,拱嘴、耳朵、臉
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麽,切什麽。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
到了高潮。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壹面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
有歇壹歇的時候。壹直忙到九點多鐘,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裏煤油已經點去了壹多半,
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壹
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壹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壹杯熱茶,
坐到保全堂店堂裏的椅子上,聽人聊天,壹面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
壹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麽時候來,買什麽,他心裏都是有數的。
這壹條街上的店鋪、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
家好壹些,但也只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只出
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只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
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磁盤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
面有時會擁著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
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
壁源昌煙店的店堂裏去了。
源昌煙店是個老名號,專賣旱煙,做門市,也做批發。壹邊是櫃臺,壹邊是刨煙的作
坊。這壹帶抽的旱煙是刨成絲的。刨煙師傅把煙葉子壹張壹張立著疊在壹個特制的木床子
上,用皮繩木楔卡緊,兩腿夾著床子,用壹個刨刃有半尺寬的大刨子刨。煙是黃的。他們都
穿了白布套褲。這套褲也都變黃了。下了工,脫了套褲,他們身上也到處是黃的。頭發也是
黃的。——手藝人都帶著他那個行業特有的顏色。染坊師傅的指甲縫裏都是藍的,碾米師傅
的眉毛總是白蒙蒙的。原來,源昌號每天有四個師傅、四副床子刨煙。每天總有壹些大人孩
子站在旁邊看。後來減成三個,兩個,壹個。最後連這壹個也辭了。這家的東家就靠賣壹點
紙煙、火柴、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也還賣壹點躉來的旱煙、皮絲煙。不知道為什麽,原來
挺敞亮的店堂變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無精打采了。那座櫃臺顯得特別的大。大,而
空。
王二來了,就占了半邊店堂,就是原來刨煙師傅刨煙的地方。他的攤子原來在保全堂廊
檐是東西向橫放著的,遷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經不能算是壹個攤子,
而是半個店鋪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壹塊,擺成壹個曲尺形,儼然也就是壹個櫃
臺。他所賣的東西的品種也增加了。即以熏燒而論,除了原有的回鹵豆腐幹、牛肉、豬頭
肉、蒲包肉之外,春天,賣壹種叫做“鵽”的野味,——這是壹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
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壹個名稱叫“桃花鵽”;賣鵪鶉;入冬以後,
他就掛起壹個長條形的玻璃鏡框,裏面用大紅臘箋寫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
兔肉”。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裏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只有壹種吃法:帶皮白煮,
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壹把必不可少的胡蘿蔔絲(據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
醬油、醋,買回來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鹽和五香煮,染了通紅的紅曲。
這條街上過年時的春聯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是特制嵌了字號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該
店拔貢出身的東家擬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壽域”;有些大字號,比如布店,口氣很大,貼
的是“生涯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