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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牧《天地娘心》散文鑒賞

說起生病,我沒有少鬧騰娘。

我還不到壹歲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得了壹場大病怪病,持續發高燒,到後來,連壹滴奶壹點水都進不到肚子裏。全家人都急壞了,村裏的赤腳醫生和鄉裏的大夫都不敢接了,“抓緊去縣城吧。”父親騎著自行車馱著娘和娘懷抱裏的我趕到了縣城醫院。大夫反復觀察,最後不太耐煩地說:“孩子都這樣了還來醫院幹什麽?沒多大意義了。”旁邊有些病人的家屬也圍攏上來,關切地捏捏我已經發涼的小胳膊,然後回過身去壹邊搖頭壹邊議論:“身子都涼了,怕是不行了。”也有人好心地安慰我娘:“別太難過了,還年輕,再生就是了。”初為人母的娘,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裏,壹句話也不說,只是雙眼緊緊地盯著我那蠟黃的臉。

那個年代,在鄉下,縣城醫院就是老百姓的天,那裏的大夫說不行了就是不行了,父母絕望了。

黃昏了,父親馱著娘和我從縣城往家裏走。路過壹個大上坡的時候,娘突然從車座上跳了下來,抱著我壹跌壹撞地往回跑。父親扔下車子追上娘:“妳這是要幹什麽?”娘已經泣不成聲:“再回去問問大夫,看還有沒有辦法救救孩子。”父親說:“大夫剛才不是說了嗎?還是回家吧。”娘瞪大了眼睛沖著父親吼了起來:“不回家,不回家,壹回了家,孩子不就沒指望了嗎?”這是娘第壹次沖著父親吼。父親只好陪娘在路邊坐了下來。

天空,星光閃爍。遠處,傳來幾聲犬吠。父親站壹會兒蹲壹會兒,試探著說:“咱先回去,在這裏會凍壞孩子的。”娘大約是聽了“凍壞孩子”的話,木然地跟著父親上了車。

回到家裏,已是夜晚。這時的我已經不行了,氣若遊絲,好像壹不當心就要斷了似的。娘壹直抱著我,姑姑讓她放下休息壹下,她像沒有聽到壹樣,執著地抱著我,雙眼壹刻也不離開我的臉。

家裏擠了許多人,包括村裏的赤腳醫生、德高望重的鄰居。所有的人都斷定我過不了這個夜晚。這時,在奶奶的主持下,壹個決定誕生了:將孩子抱走。也就是扔掉。那時,村子裏經常有這種情況發生,夭折的孩子只能遠遠地被扔到山溝裏。誰去扔呢?自然不能讓娘親自去。像我這種情況,壹般是由姑姑們或者遠房親戚來辦理。

“快去吧,趁著這天還是頭半夜。”在奶奶的第二次催促下,姑姑緩緩地靠近麻木的娘,從娘手裏硬硬地把我拽出來,放進壹個柳條提筐裏,朝著墻角裏的壹位鄰居使了壹個眼色就往門外走去。

父親無助地將頭深深地埋進胸裏,不忍目睹。

望著就要走出屋門的姑姑和鄰居,恍恍惚惚的娘更是木頭人兒似的,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屋子裏靜得出奇。

突然,娘壹激靈,發現懷裏的孩子不見了,像是明白了什麽,忽地壹下從床沿上躍起,發瘋般大叫著奔了出去,追到門口,壹把從姑姑手裏搶過了筐子,小心翼翼地將我從筐子裏抱出來,重新用衣襟將我遮蓋好,摟在懷裏。壹向低眉順眼的娘這壹突然的舉動讓大家都大吃壹驚,因為娘自從嫁過門做媳婦,壹向低眉順眼,從沒有違背過我爺爺和奶奶的意誌,她沒有自己的性子,也沒有自己的脾氣,連高聲語都不敢說壹句。誰也沒有料到,娘竟然敢以這樣強烈的方式反對全家人的意誌。她抱著我從容而堅定地向著自己的房間走去,任誰說什麽勸什麽,她壹句話也不說,只是緊緊地抱著我,擺出壹副誰敢近前壹步就要豁出命來的架勢。大家無奈,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到奶奶臉上。這回,奶奶也有些懵了,她沒想到,我娘竟敢這樣反對她,她轉過臉,望了壹眼我的父親,這時的父親,早已呆了,誰也無法通過他臉上的表情判斷應該如何處理這壹突發狀況。奶奶終於沒有繼續擺婆婆的權威,背著身子順勢躺到炕上,不知是睡去了還是在想什麽辦法。

就這樣,我又得以在娘的懷裏呆了壹夜。這壹夜,娘壹直將我緊貼在自己的胸前,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不時地用臉暖壹下我冰涼的臉。到了第二天早上,娘的精神突然壹振,因為她猛然發現,我的胸口好像是散出了壹絲溫度,而且,她感覺到壹直塞在我嘴裏的奶頭像是被吮了壹下。當娘確定我還有氣兒,而且比昨天的狀態要好壹點兒時,急忙叫醒剛剛睡去不久的父親。娘的眼淚像雨珠般撲簌簌地流到我的臉上,我竟然能夠用嘴吮吸娘的眼淚。後來,娘向人說起我時,常加上壹句,這孩子是喝她的淚水活下來的,這其中的滋味只有娘自己才能體驗得到。

娘跑到院子裏叫著爺爺、奶奶和姑姑們,告訴他們我還活著,並能吃奶了。起先,爺爺以為我娘壹定是看到兒子死去受到了強烈打擊而失去理智,壹邊招呼人照顧好我娘,壹邊吩咐人去房間查看我的狀況。我的腦袋已經能夠微微地轉動,手指也能夠微弱地捏在壹起。“爹,真的活了!真的活了!”姑姑跑到院子裏興奮地告訴爺爺。爺爺的臉上露出了連日來從未有過的微笑,我畢竟是家裏的長子長孫。爺爺壹面在屋子裏來回走動著,掐指算著什麽,壹面還不時地自己點壹下頭。奶奶壹邊哭泣壹邊擦著眼淚:“多虧了當娘的,多虧了當娘的。”緊接著就下廚房為母親準備早飯。

我被重新送往縣醫院,而且,此時,已不太像是個剛剛從死亡線上爬過來的孩子了,說起這個經歷,連當時最有名的大夫也不知所然,檢查了壹陣子後只是微微笑笑,輕輕搖頭。後來,有人議論說,我是遇到了邪,丟了魂兒,過了那道坎兒,也就好了,過不了也就送命了。其實,這都是迷信,在我心裏,這次死裏逃生,我的生命像我出生壹樣,依然源於娘,源於偉大的母愛。

我的母親是壹位典型的農村婦女,身材不高,而且趕在四十年代的饑餓歲月裏出生,到六歲上才會走路,可想而知身體並不健壯。然而,母親幹起活來卻不含糊。父親是小學教師,即使放了秋假,也經常去公社開會培訓,家中田地裏的活就扔給了母親。村後螞蚱溝兩邊上是生產隊的玉米和地瓜地。壹次,我家分了玉米稭,九歲的我還推不了獨輪車,只好用繩子捆紮壹些玉米稭往家裏扛。扛了玉米稭走在狹窄崎嶇的溝沿上,壹腳踩空,滑入溝中。扛了壹大捆玉米稭的母親聽到叫聲猛回頭不見了我,奮不顧身,扔下玉米稭就向溝裏紮。連滾帶爬的母親被半山坡的壹棵槐樹擋住,正好摸到了我。我們娘倆拽著樹枝和雜草從溝底爬上溝沿。第二天,我發現,母親的臉上手上胳膊上像我壹樣全是血道子。

我好像習慣了母親的呵護,我心中的母親無比“高大強壯”,壹遇到什麽事情,總是向著母親身邊跑,那是我心中最安全的地方,是我溫暖而踏實的港灣。有壹次,我在街上玩耍。突然,鄰居家的壹條黑色大狗莫名地向我走來,其實,狗只是隨意走動,只要我不動,狗大概也不會對我有什麽動作。可我由於膽怯,壹見到狗向自己這邊走來,便下意識地轉身就跑,我這壹跑,那條狗便叫了進來,並跑著向我追趕過來。我尖聲地哭叫著,向著家的方向猛跑。我的哭叫更加激發了狗的兇性,狗越追越猛。恍惚中,感到有壹個人影迎頭沖來,讓過了我,向著狗沖了過去。只聽“哎喲”壹聲尖叫,隨後是“嗚嗚”的狗的失望的叫聲慢慢地遠去。我也幾乎跑不動了,壹下癱倒在離家門不遠的大街上。好壹會兒,我才回過神來,扭頭偷窺。那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顏色映入眼簾,壹件暗黃色帶格子的褂子,這不是娘嗎?原來,剛才摔倒在地的正是娘。只見半躺在地上的娘正向著我的方向艱難而焦急地爬來,她的臉上流著血,壹定是倒地時磕傷的。啊!原來,剛才從我身邊閃過的人影是娘,對,也只有娘才敢向著惡狗沖去。

我起身跑到娘的身邊,壹頭拱到她的懷裏,大喊壹聲:“娘!”隨後便哇哇地哭了起來。娘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裏,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脊背:“別怕!別怕!娘在這裏,狗嚇跑了。”好壹會兒,我從娘的懷裏仰起臉,用手摸了壹下她臉上的血:“娘,疼嗎?”娘使勁地搖著頭說:“不疼!不疼!擦破了壹點兒皮。”從那以後,我心目中,娘的形象更加高大了。娘,在我心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勇猛無比的,只要有娘在,我就感到安全,只要想到娘,我心裏就踏實。

然而,壹次意外的事件,無情地撕碎了娘在我心中的印象。那時,家裏生活拮據,娘和嬸嬸相約,將在自留地裏偷偷種植收獲的壹點兒花生,拿到集市上賣,以貼補家用。當時,種花生、賣花生,還屬於“資本主義的尾巴”,壹不小心就會“挨刀”。這天,娘和幾個鄰居還有嬸嬸去趕集,我跟著去集市上看熱鬧。娘蹲在地上的籃子前,有人上前詢問,娘拿起壹把上面印有“抓革命促生產”字樣的水缸在那人面前展示了壹下說:“壹毛五壹缸子。”突然,旁邊有壹位嬸子喊了聲:“快跑”,站起來就竄。我娘扔下水缸,慌不擇路地跟著跑了起來。我也跟著胡亂地跑了起來。幾個“制服”都穿得不太正規的人,壹邊吆喝著,壹邊向著娘她們追去。娘和嬸嬸拼命地跑,花生撒得到處都是,被“制服”們踩在腳下。我看到,娘她們鉆進了集市旁邊的壹片玉米地,我望見地上的花生心疼不已,壹邊跑還沒有忘記順手撿拾著地上的花生,我知道,為了種花生,娘和父親起早貪黑不說,還得像做賊似的,躲這藏那的,沒少受累受罪。

“制服”們撿了幾個落在地上的籃子和水缸走了。好壹陣子,娘她們才陸續從玉米地裏鉆出來,娘和嬸嬸頭發淩亂,衣裳不整。特別是娘的臉上還被玉米葉子劃了幾道血印子。我當時很納悶,那麽勇敢的娘和嬸嬸,怎麽這麽害怕那幾個穿“制服”的人呢?娘迎著惡狗沖上去的勇氣呢?我怯怯地走上前去,撫摸著娘的傷口:“娘,疼嗎?”娘依然說:“不疼,不疼,擦破了壹點兒皮。”可我的心裏卻隱隱作疼。我疼娘。

這次事件後,我開始長大了。那天晚上,我壹生中第壹次失眠了。白天的情景電影般在腦海裏反復閃現,我想,我不能總是躺在娘的懷裏了,我應當從娘的懷裏沖出來,長成頂天立地的人物,捍衛娘,捍衛娘的尊嚴。我暗暗地在心底發誓,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娘。

父親被查出患了重病時,妹妹嚇壞了,當時沒敢告訴娘實情。

父親的手術進行了九個多小時,從手術室裏出來時,身上插了好幾條管子。壹個多月不能進食。和父親壹起做手術的好幾位病人都已經拔掉了管子,能在醫院病房的走廊裏散步,可父親卻壹直像個大嬰兒躺在病床上。

無奈中,醫院讓父親先出院,在家裏觀察。壹段時間後,插管子的部位開始劇烈地疼痛,有時,連喘氣都疼。後來,父親疼得伸不直腰,下床去洗手間像“蝦”壹樣。妹妹哭了好多次了:“哥,這該怎麽辦?我既然把父親送到了省城,我還得把他好好地接回去。”我壹句話也說不上來,我決定,再去住院,去Q醫院。

到了醫院,主刀大夫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只是說,加強壹下藥物劑量。聽了醫生的治療方案,我沒有控制住激動的情緒,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拂袖而去。

父親依然像“蝦”壹般彎著腰,痛苦地抽搐著,扭曲變形的臉顯得很恐怖。娘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攙扶著父親緊跟著我和弟弟。我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艱難地將父親扶上車。弟弟坐在副駕駛上,娘和父親坐在後排。

車起動了,我卻恍惚了,我們去哪呢?我咬住牙,強忍著淚水。我知道,這時,我不能流淚。父親到省城治病,弟弟妹妹全在看著我,我必須鎮定。特別是娘也在,我不能讓她老人家心裏發慌。然而,我心裏並沒有方案。還好,W醫院張大夫回了手機,我松開了壹直踩在剎車上的腳,想壹下子把車開到W醫院。

我直視著前方,不敢回頭。我不忍心看到父親痛苦的樣子,更不敢和娘那充滿期待的目光對視。不,我還是忍不住向娘看去。父親半躺在娘的腿上,臉色焦黃。這時我發現,娘的嘴唇壹直在有節奏地蠕動著。娘作為壹個普通的農村家庭婦女,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是在默默地祈禱。不知怎的,娘竟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般驚慌和恐怖,倒是十分自然鎮定,專心致誌地念著經文。躺在娘腿上的父親似乎平靜了壹些。

娘的淡定,娘的寄托,竟然讓我踏實了下來。壹種莫名的希望從我的內心深處升起。

我把穩方向盤,心裏暗暗地說,有娘在,就壹定沒有過不去的坎。

娘並不知道她自己的力量有多大。然而,這壹次,還是娘給了我無窮的力量,在無助的情況下,是娘,讓我迅速調整了心態,將父親安全地送到了張大夫那裏。張大夫果然名不虛傳,他瞅了瞅父親的傷口,壹剪刀下去,父親立時減輕疼痛,壹家人暫且松了壹口氣,穩了下來。

後來,經過壹年多的治療,父親的病奇跡般地好了。娘高興地對我說:“多虧妳認識了壹位好大夫,辦事穩當,壹家人才心裏踏實。”我望著娘:“娘,實際上多虧了您。”娘並很不明白我內心的想法:“是哩,多虧我生了妳這個兒子哩!”我望著娘,她笑得很甜,我也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