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括地說,上海話有以下幾個明顯的特點:
壹 新舊交雜語言跨越度遠
上海雖然只有七百年的歷史,但是松江地區的人類活動卻又六千多年的歷史,上海的初民從松江移來,加上上海地區歷史上語言發展緩慢,原江南地區語言中不少古老的語音、詞語壹直保留至今。比如上海話裏“鋸子”讀如“蓋子”、“五虛六腫”中的“虛”讀如“嗨”,這都是中古早期江東方言在今江南的遺留。上海話裏的“角落”就是“角”、,“雞殼落”中的“殼落”就是“殼”,為什麽會有兩種說法呢?這是上古漢語存在復輔音的證明,即[kl]這個復輔音現還遺留於上海話裏,有時讀[klo?],有時分成兩個音節讀作[ko?lo?],有時單輔音化讀為[ko?]。上古有[kl]這個復輔音還可在漢字的形聲字裏找到證據。如“格、胳”的聲母現讀[k],“絡、洛”的聲母現讀[l]。在老年人的老派語音中,“幫”、“端”的聲母不是讀[p]、[t]的,而是讀壹種伴有濃重鼻音的縮氣濁音[’b]、[’d],這種縮氣音現在浙南慶元、仙居等山區才有,在壯侗語裏還有這種音。壯族、侗族人都是古越人即古代百越民族的後裔,百越語音的縮氣音作為壹種語言底層還長久保留在上海話的主要聲母中。這些例子說明上海語音裏還保留著很古老的因素。近壹點的例子,比如上海話裏“龜、貴、鬼”白讀都讀[?y],讀如“舉”,不讀“桂”;“虧”[?hy](吃虧)讀如“區”,又讀如“奎”;“櫃(櫃臺)、跪”[?y]都讀如“距”;“圍(圍巾)”[y]讀如“雨”,“餵(餵飯)、圩[y]”讀如“迂”,不讀如“為”、“委”。在鄉村有的地方,“歸去”(回去)還讀如“居去”,“鮭魚”還讀如“舉五”,“鐘馗”讀如“鐘具”,這最後幾個讀音在太湖片吳語區裏是保留最老的發音了。但是,語音的快速合並,上海話又是跑在最前面的,如“碗”“暗”不分,“官”、“幹”不分;“圓”、“雨”不分,“權”、“具”不分,“出書”與“拆尿”不分,“石頭”與“舌頭”不分,這些都是上海話裏首先發生的,走在其他吳語方言的前頭。上海話的入聲韻是吳語中保留最全的。在鄉下老年人中,“客[khk]”、“掐[kh?]”、“刻[kh∧k]”、“渴[kh?]”、“磕[khe?]”、“殼[kh?k]”、“哭[khok]”都不同音,即有七個基本韻,發展到現在城區的青少年,合並到只余下二個了,“客=掐=刻=渴=磕[kh?]、殼=哭[kho?]”。上海話的韻母從19世紀中葉開埠時的62個,歸並到20世紀末新派只有32個,就在四代人中完成,這種語音上的跨度也是其他方言中沒有發生過的。上海城裏語音的內部差異很大,不同身份不同年齡的人說著不同發展層次口音頗不相同的上海話,彼此常常覺察到差異,但也沒感到有什麽交際障礙。偶然發生理解錯誤也是有的。如有壹個老上海在《新民晚報》上發表壹篇文章批評公***汽車上青年售票員把“烏魯木齊路”叫成“麥琪路”,因為“麥琪路”是原來殖民主義者取的舊路名。其實是他聽錯了,該售票員叫的是簡稱“木齊路”(雙音節化傾向),那是新派語音[A]、[o]開始接近,[?]向[?](“齊”的聲母)合並對結果(齊=琪)。又有壹次有人在報上批評越劇青年名演員趙誌剛在領獎時說“今天我撈到獎了”,言語不夠文明。其實趙誌剛是說“我拿到了獎”,“拿”字的讀音在年輕人口中已從[nE]演變為[n?],與“撈”字音[l?]相近。那位長者是聽錯了。現在[n?]倒是恢復了上海話的舊音,1862年麥高溫記“拿”的音就是[n?]。老派、新派不管哪壹派,在上海都沒法成為權威左右別人的說話了。
二 南北融會語言寬容度高
上海成為商埠之後,全國各地的移民匯集上海,他們的語言勢必對上海話產生壹定的影響,特別是江浙人多,語言也和上海話相近,對上海話的影響最大。南北語言在上海交匯,在自由的交際中,不少詞語在上海生根,融入上海話,使上海話裏的同義詞特別多。比如表示“合在壹起”的副詞有“壹***、壹總、總***、***總、統總、攏***、壹***攏總、壹齊、壹齊辣海、壹齊攏總、壹齊拉起、壹齊勒化、壹塌括子、亨八冷打、國落三姆”等,其中“壹***”、“總***”來自北方話***同語;“壹齊、壹齊辣海、壹齊拉起、壹齊勒化”則出自本土,現在在上海農村還在用,城裏多已不說。“攏總、攏***”等多用於浙江籍人;“亨八冷打”來自閩粵語,“國落三姆”來自寧波腔的洋涇浜英語“all sum”,最初的讀法是“和路三姆”;“壹***攏總”曾在40-60年代的上海很常用,現在說“壹***、***總、壹***辣海、壹塌括子”比較多。
常用詞的多樣化是上海話寬容度高的壹種表現,它使生活在上海的外地人容易聽懂近於家鄉話的上海話。再舉幾個例子:在上海話裏,“壹定”有“壹定、肯定、準定、壹準、板、板定、定計、定規”等同義詞;“大約”有“大約、大概、作興、大約莫、大約莫作、大約光景、約莫光景”等;“忽然”有“忽然、突然、突然間、突然之間、忽聲能、著生頭、著末生頭、著生頭裏、辣末生頭”等。又如方位詞“後頭”有“後頭、後底頭、後底、後面、後面頭、後頭起、背後頭、屁股頭”;“外頭”有“外勢、外首、外頭、外面、外面頭、外底頭”等。“慢慢地”有“慢慢叫、慢慢能、慢慢介、慢慢能介、慢慢能個”。在20世紀60年代以後,上海話漸漸放棄不少自己方言中較土氣的常用詞,壹些吳語中的通用形式取勝,如放棄“戶蕩”、“場化”而通用“地方”。
上海方言詞中可以包容不少別的方言的用詞。比如山東人來上海賣“大餅”,上海話詞匯中就加上壹個叫“大餅”的詞,而且“大”不讀“度”音而讀如近山東音的“da”。又如蘇北人在上海賣“油饊子”,上海人就在自己的語言裏加了個“饊”字,讀如“散”,蘇北人把上海人叫“絞捩棒”的食物稱為“脆麻花”,上海人也叫它“脆麻花”,就連“麻花”讀音也跟作“mahua”,不讀“moho”;廣東人賣“魚生粥”、“雲吞面”,“魚生”壹詞上海人叫“生魚”的,原不讀正偏式的“魚生”,“雲吞”與“餛飩”本是各地讀音不同而形成的不同寫法,上海人都把它們照搬來用;在上海的寧波人把“百葉”叫“千張”;把“幹菜”叫“菜幹”,上海人也拿來就用。上海話可以吸收其他方言的第壹級的常用詞使用或取代自己的常用詞,如吸收寧波話的“阿拉”替代了老上海話的第壹人稱復數“我伲”,“高頭”、“窗門”也大有取代“浪向”、“窗”之勢,“老頭”、“老太”的連讀聲調也用了寧波音。不是歧視或排斥、而是可以較隨意地吸收來滬移民的生活用語,以至改造自己,這也充分說明上海人說話海納百川的氣魄。
三 領導標新語言自由度強
上海市民領導標新的市民意識,造就了充滿活力的上海話。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那些年代裏,上海經濟飛速發展,從國外來的新鮮事物層出不窮,當時簡直是壹個出新事物,上海人就造它壹個新名詞,如“馬路、洋房、書局、報館、影戲院、卡車、三輪車、足球、高爾夫球、俱樂部、博物館、幼稚園、自來水、雪花膏、橡皮筋、拍紙薄”等等。隨著書局報館的興起,很多音譯或意譯的外來詞如“沙發、咖啡、啤酒、幽默、細胞”等也都通過在上海創辦的書報雜誌傳播到全國各地進入***同語。民間用語也常常趕時髦,如上海最早通電車,有了“電車”壹詞,當時都是有軌道,緊接著上海人就把人臉部額上的皺紋叫“電車路”,又把步行稱作“十壹路電車”。上海自從有了交易所後,從“算盤”上引申擴用開來“開盤”和“收盤”兩個詞用於交易,定價格就成了定“盤子”、即有“明盤”、“暗盤”之別,於是欺生加碼的客盤(對客邊人即外地人)和“洋盤”(對外國人)應運而生。再發展,化了冤枉錢的外國人被稱為“洋盤”,後來幹脆把“外行不識貨”、“上當不察覺”的“阿木靈”都叫成“洋盤”。這種靈活造詞和用詞的發散性思維,不能不說是在上海這個海派社會的氛圍裏造就的。
上海文化的另壹個特點,是面向海外,中西合璧,兼收並蓄。上海話對於外來詞是積極引進的。在20世紀初曾領風氣之先,引進了大量的日語詞語,又造出了壹大批音譯詞,以至有的類後綴也自外語中來,如“癟三、紅頭阿三”的“三”,“小刁碼子、三光碼子”的“碼子(moulds)”。又如稱某人“老克拉”,“克拉”是“經典classics”中來的,稱“辦法、竅門”的“挖而勢”是“ways”,還壹度產生了聞名全球隊“洋涇浜語”。現在在青年中說上海話時夾雜洋話詞語的現象也時而可見。這種“拿來主義”的習慣使上海話總是走在新潮裏,利於推動社會現代化。
上海市民使用語詞還表現出其不同使用對象的層次性,在同義的詞語或語句面前,各說各話而互不幹涉,在老百姓中,說話是平等的,沒有什麽權威的用法,不講究規範性。有說新的“飛機浪吊大閘蟹——懸空八只腳”,也有說舊的“四金剛騰雲——懸空八只腳”。有說“酷”的,也有說“嗲”說“靈”的,傳統和新潮並舉,俚俗和正規同行。
中國南北方言在語法上也有許多分歧,這裏用那裏不用的,在上海話裏卻可以和平***處。如可以用點頭或搖頭代替答問道“是非問句”,在漢語裏大致有四種形式:1,V嗎;2,V不V;3,V不;4,可V(“V”為動詞)。在許多比較單純的方言中,往往只用其中壹種來提問。如蘇州話只用“可V”式,杭州話、紹興話只用“V不V”式,宜興話只用“V不”式,嘉興話只用“V嗎”式。但是,在上海方言中,這四種形式及其混合式都可以自由說。如“儂是學生伐?”“儂是勿是學生?”“儂阿是學生?”“儂是學生勿啦?”及“儂阿是學生伐?”“儂是學生阿是伐?”“儂是學生,是勿是?”甚至英語的反意問句的形式如“儂勿是學生,是伐?”上海人也用。所以到上海來的外地人,不論他是何地人,問的話是哪種形式,在上海都能交際,上海人都聽得懂。於是,正像人們在上海搞經濟活動很潤滑那樣,問話也很自由,上海話也在此種紛繁交際的環境下養成了寬大的自由度。
漢語中壹種常用的帶兼語形式的“V1+人+物+V2”句子,其語序原來在上海話裏只有壹至兩種表達形式。後來,在各地移民方言的影響下,也變得很自由,只要在語義上不造成歧義,下面六種說法都可以:“買好小菜撥伊吃”、“買撥伊吃好小菜”、“買撥伊好小菜吃”、“買好小菜伊吃”、“好小菜買撥伊吃”、“好小菜買伊吃”。由此可見在上海話中語言的組裝能力之強和上海話容納各地說話習慣的靈活性。
四 統散並舉語言變通度大
許多上海人現在都會操雙語,如又會說上海話,又會所其原家鄉話。像有些原籍蘇北的上海人在自己的社區裏說蘇北話,而與別的人或在比較正式的交際場合說上海話。如今,多少上海人都會說普通話。這種根據說話的不同場合或不同對象,可以不斷地轉換雙語或多語的現象,在上海社會交際中已司空見慣。這就為不同語言間的雜交和互相吸收長處形成了壹個良性的環境。上海的語言環境能分能合,人們在不同場合中組裝著不同層面的上海話。跟祖父母說老派的,跟老朋友說俚俗的,跟年輕新朋友說新潮的,跟老師同事說“正宗規範”的,在會議上說書面化的,跟白領說帶洋詞語的,跟股民說帶行情流行語的,在正式場合、媒體話筒前就說普通話。久住上海的不少上海人說帶有許多上海話詞語或語音特點的“上海普通話”,如“這部片子好看得來”、“我弄不來的”、“妳去不啦”、“這裏有個洞洞眼”、“他不大開心,我倒老篤定的”,連公***汽車的報站器中把“車兒拐彎了,請拉住扶手”說成“車輛要轉彎,扶手請拉好”。還有什麽“體育場調頭”、“開門請當心”等都是普通話的上海變體,更別說“zh、ch、sh、r”和“z、c、s、l”不分了;不久前才來上海的外地人又說著剛學到不多的帶上海詞語的“普通上海話”,如“趕明兒咱們去南京路白相!”但大家都可以聽懂可以交流。上海話就在此開放的環境中變革著,變得更有生氣,在必要處更簡化更公約數化,在壹些特別場合又更有區別更細膩,有統壹,有分散,形成了壹種有豐富層次的社會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