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離家後,容易思念。鄉愁總是如影隨形,像壹輪潮濕的月亮掛在頭頂。因為想家,所以經常回去看看。這只是十小時的飛行,不是遙不可及的。但在人多地少的江湖裏,妳生存下來之後還得求發展,什麽都得幹。壹顆歸巢的心,每晚隨流水去天涯,歸期卻壹次次難料。潮濕的月亮多年來壹直掛在看似極強的子午線上,漸漸變成灰色的積雨雲,不能輕易觸碰,否則壹眨眼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5月底,1994,我當時的猶太老板漢肯夫人命令我去佛羅裏達奧蘭多出差。結束在那裏的工作後,主人問他想去迪士尼王國的主題公園還是環球影城。我說不行,我想去錦繡中華。
這座與深圳錦繡中華同名同類型的微縮雕塑主題公園,是中國旅遊業“走出去”的首次嘗試,剛剛建成開業不到半年。龐大的公園占地460多畝,從布達拉宮到石林,途經故宮、頤和園、長城、南京中山陵、曲阜孔廟,仿古場景齊全。我指著向美國同事炫耀中國的歷史、典故、傳說,手舞足蹈,陽光滿天,心情大好。
然後去小劇場看中國山水的現場宣傳視頻。隨著燈光漸暗,音樂響起,眼前的大屏幕上突然出現的第壹個東西是《煙雨漓江》,緊接著是《香山水月》。成千上萬的竹筍在水中蔓延,在那簇鳳竹的陰影下,我那麽熟悉的每壹種顏色、每壹條線,都成了壹張滿弓,我會向我的心臟射出壹支箭,就在那片久違的思鄉積雨雲的正中央——我瞬間淚流滿面。
我沒有耐心多想。我回到公司後馬上向老板請假。漢肯夫人同意我回國探親,並“順便”參加第77屆春季廣交會。1995年4月,我從紐約經香港抵達廣州。春交會還沒完全閉幕我就登上了去桂林的航班。
當熟悉的喀斯特地貌真正映入眼簾的時候,機艙裏響起了壹首從未聽過的流行歌曲:“漓江之水在葬禮進行曲中流淌,去那美麗的地方是我壹生的心願。我想去桂林,我想去桂林……”歌詞讓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桂林人會心壹笑,直白輕快的步伐正好符合我此時的步伐。
第壹,春風沒有改變舊浪潮。
?老桂林機場不大,我就推著行李車出來,和家裏十幾個人的接機隊對峙。上了弟弟上班借的車,我順手系上了安全帶。他壹看,眼角斜斜地鄙視我:“貓冬瓜!好怕死啊!楚克和美鬼子沒學好!”
好久不見,桂林方言的語氣讓我的笑聲肆無忌憚的從胸口爆發。
“有什麽好笑的?哈利生氣了!”我哥哥的眼睛繼續轉動。他比我大五歲,是我姑姑的兒子。他是我的堂兄弟。我們從小到大。小時候在外面被男同學欺負。是他為我挺身而出。我突然失明,有壹年住進了醫院。醫生說我需要輸血。他是第壹個卷起袖子獻血的人。
“我先帶妳去吃碗米粉!”他說。從外地回來,進城先吃壹碗米線。所有桂林人都這樣。但我有點猶豫:“阿姨,他們在家等我們吃飯呢……”
“等幾年,等壹下!妳先吃米粉,再回去吃!”哥哥忍不住說,他把身後的車壹字排開,最後停在了壹家他認為是全市“最好”的米粉店門口。
這只是壹個普通的小夫妻店。臨近黃昏,人很少,店裏鹵湯的味道,街角酸豆角和油辣椒的味道,街上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聲、人聲,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和色彩都被溫暖地包裹著。我哥站在店鋪的廚房門邊,手裏拿著壹個磚頭大小的“大哥”,盯著老板娘:“別挖這個門,妳的鍋這麽薄!”小舅子在小店裏轉悠了壹圈,用領導的口吻評論道:“嗯嗯,還算寬泛。”地方有點小,還挺幹凈的!"
壹切都是熟悉的,那麽熟悉就讓人安心。我就笑,滿嘴都是米粉,壹直忍不住笑。
在家裏,我家在榕蔭路,古南門附近的市政府宿舍,我奶奶和我姑姑姑父住在這裏。鐵門壹開,阿姨看著我笑了:“我回來了!””舅舅看著她身邊的我,悄悄做出權威的判斷:“嗯,看起來沒事,沒病!" "
奶奶站在叔叔和嬸嬸的身後。雪白的頭發依舊梳成兩條長長的辮子,整齊的盤在腦後,和以前壹樣。只是她的背好像彎腰更厲害了,我在她面前顯得更高。我上前喊道:“奶奶!”"
“哦,”她堅定地承諾。再強烈的情感,都被禁錮在眼中,壹如從前。她穿著壹件雙排扣襯衫,壹種帶有深灰色小花的厚軟面料,前面釘著壹排七八個塑料紐扣。我的喉嚨被堵住了,有壹瞬間我有點發呆。我急忙環顧四周,對他說:“奶奶為什麽穿這件衣服?”
我奶奶知道我在說什麽,淡淡壹笑:“我老了,自己做不了衣服,現在外面的裁縫也做不了唐裝。”從前,她總是穿著壹件深淺不壹的灰藍色唐裝,全是棉布做的,有壹個右開衩,用手扣,自己剪,自己縫。
“妳就知道趕時髦,還不讓妳奶奶趕時髦?”聰明的嫂子在我身後輕輕罵道。
是啊,對吧?停頓了壹下,我...小姑的連衣裙是日本冰絲面料,內襯大墊肩;小姑的連衣裙有小吊帶,是韓國珍珠面料的;姐妹們的修身褲和迷妳裙搭配“厚底鞋”和“旅遊鞋”...廣州春交會紡織會場上琳瑯滿目的壹切,都被轉化成了真實逼真的時裝。在民間,90年代確實不愧是中國服裝紡織行業發展最快的時代。
我的兩個妹妹俯下身來減輕我喉嚨裏的腫塊。姑姑姑父擺好晚飯,壹家人坐下來吃飯。奶奶手裏拿著筷子,每個關節都很突出,看來風濕性關節炎比過去更嚴重了。她問我:“在美國吃飯應該怎麽做?”?誰來做?"
“我自己的!當初炒菜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先放油。我還以為蔬菜自己會出油呢!”我笑了。“但是我的幾個朋友都很有能力。他們教我的!”
我對廚房壹無所知,是嗎?我勉強過了半招。但壹旦娘家和婆家靠不上,就不僅僅是學做飯了。!我擡了擡下巴,趁機炫耀:“現在壹次做七八個人的飯都沒問題!”
我接著詳細描述了這些年我是如何去餐廳學習如何上菜的。我不能用壹只手舉起壹個大托盤,扛在肩上。如果我不懂雞尾酒的名字,我會鸚鵡學舌。如何做壹個清潔工,絕對是清潔水晶吊燈,大理石地板,吸油煙機的專家。後來認識了韓肯老太太,跟她學做服裝生意。
我姐夫聽著,卻沒有正眼瞧我。他只是對我二叔說:“我怕她過幾年就變了。”她能在哪裏改變?這和以前不壹樣了!"
呃-我不想改變。改變的理由是什麽?書桌前的燈下,所有的人和物都沒有改變,讓所有漂泊異鄉的恐懼和焦慮,以及外界的煩惱,都淡出畫面。我放下筷子,非常放松地伸了個懶腰。中間突然接觸到奶奶的眼神,硬生生的拿起剩下的壹半,老老實實的坐下。——連這壹分鐘都被她老人家訓誡了很久,潛意識裏要壹直端著“淑女”架子,忍不住又回來了。
無論走了多久,走了多遠,不僅不會改變,記憶中的壹切都不會改變。大家要好好的在這裏等著,等著恢復舊日那個無憂無慮,青春年少的我。
人群陸續散去,我哥上來說:“跟我來!妳今晚壹定要去月經的家!否則就是違規。”
“哦,”我有點笨拙地點點頭。我才知道,現在哥哥已經從姐夫那裏放權,開始當家了。他口中的月經是我婆婆。我媽媽家和我老公家是世交。我婆婆比我媽大很多。我和同齡的兄弟姐妹從會說話開始就叫她“月經”。
我哥開著他自己的紅色三菱大摩托帶我去找我婆婆。路上他問:“妳還管人家叫‘月經’嗎?”
“是的,”我回答。“反正他們都習慣了,也不在乎。”
“那是老頭子的好脾氣,我才不管妳呢!”他教我,每句話都很短,打地板。“結婚這麽多年,都是成年人了,還不懂事!嗯,就今晚,改改嘴!”
到了我婆婆家樓下,我看到燈還亮著,他們在等我。門壹開,我充分醞釀,大喊壹聲:“爸,媽,我回來了!”"我嫂子在兩位老人身後拍了拍手,先笑了起來:"哎呀,哎,妳改嘴了!”“公公婆婆壹聽,笑得好像中了大獎壹樣。果然,哥哥永遠是對的。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洗漱完畢,婆婆和嫂子下班回來了。我坐在他們中間,嫂子指著茶幾上壹碗蓋著紗布的米線斜了我壹眼:“懶!它讓我壹大早起來給妳買早餐,真是浪費!”
“哦,現在就吃,別浪費!”我也餓了,所以我拿起了碗。誰知剛吃了兩筷子,突然壹陣反胃,沖進廚房止不住幹嘔。在竈邊安排午飯的公公看見了,搖搖頭:“我只是累了!”來,先喝壹杯!“我嫂子跟著我進去,看了我好久。她哭了,“不,媽媽!我姐再累也不會吃壹口米粉。就是這樣!她沒有懷孕,是嗎?!"
那是壹聲可怕的叫聲。到那個時候,我已經做了她五年多的小姨子了。做內科主治醫生的婆婆立刻反應過來,喜出望外:“啊!真的!去查,下午去!”
下午,婆婆從實驗室拿到了孕檢的“陽性”結果,正好小叔叔的車下樓,爺爺奶奶讓他來接我。我奶奶家離疊彩山不遠。坐公共汽車只有兩站路。只是大人們來接我,我習慣了,也習慣了。
慶豐路外婆家門前,多了壹個葡萄架,掛滿了綠葉。小哥哥順手掀開了框架下水泥池的大圓木蓋:“妳看!泥鰍!爺爺給妳留著。”奶奶聽到我的聲音,手裏拿著鍋鏟從廚房裏迎出來:“拿回來了嗎?”
“我拿回來了!”小叔叔迫不及待的大聲宣布。“不是只有她壹個,是兩個人!”
壹句話就像熱油鍋裏的壹勺涼水,壹屋子十幾個人,都能爆炸。我二姨和妳二姨就不用說了,就連壹向隱身的老爺爺也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是個難得的人,現在肚子更難得了。這頓晚餐讓所有人都變成了聽我講“美國故事”,不斷地告訴他們:“吃!多吃點!現在壹個人吃兩個人補!”
晚上和奶奶壹起睡,像以前壹樣。我躺了很久之後,外婆收拾完東西就睡覺了,和以前壹樣。看我還是習慣趴著睡,奶奶拍了拍我的背:“我不能趴著,肚子裏抱著小娃娃呢!””我轉過身,蜷縮在她的懷裏。奶奶拍拍我的背,感慨地說:“我還是個小娃娃,就要當媽媽了!“妳奶奶會不會太婆婆媽媽了……”
蚊香的香味從窗簾外飄進來,遠處田野裏三兩只青蛙呱呱叫,襯托出我奶奶濃重的泉州方言口音。從前奶奶給我講西遊記,聊齋,三國演義,現在改成講這些年家裏人都怎麽樣了。
暗夜裏那種熟悉的安靜,安穩,溫暖,讓我的意識迅速模糊。在這樣的夜晚,連夢都不需要有,因為夢不可能更好。
我外婆家和外婆家都是在it家族裏跑的,我肚子裏的這個胎兒是兩個家族即將到來的第壹代和第四代。接下來的日子裏,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寶寶:孕期要註意什麽,臨產怎麽處理,坐月子怎麽辦,孩子以後怎麽教育,怎麽學會說中文...兩個星期後,當家裏給我準備的各種補品和嬰兒服都裝進行李箱時,我又要離開了。
那天壹大早,下著傾盆大雨,送我的人比接我的人多,因為爸媽和弟弟已經從南寧回來開會了。過了海關,我轉身向他們招手。父親默默地站在最前面,紅著眼睛,直直的。他的眼睛,還有他前後所有的眼睛,交織成壹條無形而柔韌的繩索,纏繞著我的腳步。其實我和他們的距離只有十幾步,但中間隔著壹個海關。
路漫漫其修遠兮。如果說,當初去中國的時候,還有對新生活的好奇和向往,那麽,這種沈重的底物早已消耗殆盡,只剩下赤裸裸的骨肉分離的痛苦。我不在乎他們曾經多麽努力地撫養我。我要壹直控制自己,就看著他們大聲哭。
我哥突然睜開眼睛,命令我:“進去!不要錯過飛機!有空再來!”
我咬著牙轉身往裏面走,告訴自己不能回頭。淚眼模糊,沒發現航空公司的人在分發雨衣,徑直走進暴雨中等待壹會兒,飛機上全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