圪 針 灘
那是1977年國慶節,當時我在陜北插了3年隊,又在延安工廠當了6年工人,年底要調到河北去工作,走之前利用假日去了壹趟陜北宜川縣,想看看著名的壺口瀑布。
我和好友力華搭車在宜川縣城下了車,那輛車有事不再前行,我們只好步行。壹路上風光無限,山上坡上、溝裏川裏,黃的綠的、各種莊稼顏色煞是好看,路邊壹顆大柿子樹結滿了黃澄澄的大柿子,壹路上也沒見什麽人,好像到了世外桃源。
我們路過壹個養路段要水喝,在院內見到了壹位北京男知青,雖沒說話,還是彼此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在壹個安著玻璃窗的窯洞裏,壹個抱著小娃娃的當地年輕婦女給我們倒了水,我們問她是不是養路段的家屬,她笑著說,剛才妳們進門時碰見的就是我男人。
從養路段出來我們又走了很長的路,已過了晌午,又累又餓,跟老鄉壹打聽,瀑布還有幾十裏遠,眼下是在秋林公社境內。力華原來就在宜川縣插隊,說這公社正好有壹個叫黃毛的好友在某大隊當中學教師,咱們先到她那去解決壹下肚子問題吧。
我們見到黃毛時已經是下午4點多了, 那兩個好友見面非常高興,敘了幾句舊情之後,黃毛說真巧,今天是我生日,我剛剛包了餃子,要不是等著沈澱缸裏的泥沙,我都吃完了,妳們真有口福!力華問,妳這是午飯還是晚飯呀?黃毛說自從我當了老師,基本上就是壹天兩頓飯。我和力華快餓過了頭,正準備幫黃毛煮餃子,忽聽得窯頂上 汽車 引擎聲,也顧不得吃了,壹下子竄到了窯頂上。
只見壹輛大卡車正停在學校不遠的壹個窯洞前卸貨,壹打聽這車卸貨後,還要到黃河邊去拉沙子。這可是個好機會,不能錯過!這裏離瀑布還有幾十裏遠,要能搭上這輛車,天黑之前就能到了。我們壹步也不敢離開這輛車,生怕司機偷著跑了。
我們倆站在卡車上,雖然饑腸轆轆,但非常高興。空車開得飛快,頭發隨風向後飛揚,耳邊風聲呼呼響。不到壹個小時,車停了,司機探出頭說,這村叫圪針灘,妳們就在這下車吧,我去拉沙子,前邊再沒有人家了。
這時太陽已快落山,我們看到公路下方有個小山村,頂多十幾戶人家,我們走進壹家離公路最近的院子,院子坐北朝南有4孔窯洞,都是爛石頭壘的,院子裏有3個娃娃,最大的是個女娃有10多歲,二的也是女娃,有7、8歲,三的是男娃,有3、4歲,我倆跟大的說,我們是到黃河瀑布來遊玩的,到妳家歇壹歇。
我倆進了窯洞,看見墻上顯眼的位置掛著壹個1尺長的鏡框,裏邊稀稀松松的放著幾張照片。其中壹張是個穿軍裝的小夥子,壹臉的神氣。我倆上炕後靠著被摞半躺著,兩個小的也跟進了窯,站在土炕前眼睜睜看著我倆,問他們話也不回答。
壹會兒聽見院子裏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出去壹看,那個大女娃正蹲在院子裏壹個壹米見方的、水泥砌成的池子裏,用壹根短粗的木棒在砸酸棗,酸棗大概有兩筐,已被砸的爛糊糊的,我們問砸這做什麽用?回答,酸棗核是藥材,洗凈後晾幹可賣錢哩。我問能賣多少錢?女娃說,給自己扯塊花布做身衣裳,還夠交學費。
這時兩個小的早跟我們出了窯,男娃說,姐我餓,我們立即拿出了帶的餅幹給他,他姐見此擺手不讓他要,那男娃就說什麽也不敢要了,他姐從池子裏跳出來,進了旁邊的壹孔閑窯,端出壹碗玉米面疙瘩湯,男娃接過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那雙小手緊端著大碗,那碗裏連根鹹菜也沒有,可那娃吃得真香。我問那大女娃,妳們買個針線要走多遠?15裏。那要買大壹點的東西呢?90裏。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邊浮著壹縷晚霞。外邊傳來收工的人們說話聲和牲畜回圈的叫聲,這時壹男壹女每人背著1捆柴走進院子,女人約有40多歲,男的約20多歲,是這家的主人。我們說明了來意:要在這吃壹頓晚飯,給錢給糧票。還要在這村借住壹晚。女人說妳們先去找隊長,看隊長怎麽派妳們兩個公飯,我們問清了隊長家住哪,繞了幾個彎就到了。
隊長也是剛到家,聽了我們的來意,立刻領著我們往外走,到了壹家門前大聲吆喝:明娃子!今晚妳家派壹個公飯。我們趕緊說,把我們倆都派到這家吧。隊長說這村窮,家家糧不夠吃,壹家只能派壹個。力華留在了那家,我又跟著隊長走,真巧,他把我又派到了我們初到的那家。那家人正在院子裏石板桌上吃飯,女人見我回來了,立刻從窯洞裏又拿出壹副碗筷,我見他們吃的仍是玉米面疙瘩湯,桌子上只擺了像茶壺蓋那樣小的壹碟、切得碎碎的爆腌青辣椒。我壹點食欲也沒有,倒不是想吃什麽好的,因為渴大於餓,極想喝壹碗稀面湯,雖然知道那是幻想。
我問女人,妳家還有別的吃的嗎?女人領我進了窯洞,拿出2塊玉米面餑餑,說這村家家糧食都緊,早晚都喝稀的,只有中午才吃這幹的,我給妳熱熱吃吧。我說這個我也不想吃,有沒有不帶疙瘩的玉米面稀糊糊,女人說我們前幾天壹直吃那個,這幾天才換了樣,不如我給妳把我們現在吃的疙瘩用羊油炒壹炒,有點油水妳們城裏人就愛吃了。我知道羊油在這家的金貴,但我更吃不了那羊膻味,連聲說著不用,我說我能不能自己做壹碗玉米面稀糊糊?我自己會燒柴鍋。女人看我執意要自己做,就又往鍋裏到了瓢水,嘴裏不停念叨著:這娃走了壹天了,光喝稀的怎麽能行?
此時天早已經黑了,他們家人早已吃完飯,壹會兒的功夫,我也做熟吃上了。我坐在炕沿邊,女人坐在旁邊看我喝,早把那壹小碟青辣椒又端了上來,剛才他全家人才吃了半碟。女人說這村窮,連糧食都不夠吃,哪還有地種菜?就這點辣子還是塬上親戚給的,我嘗了壹點點,極辣吃不了。我看了壹眼那小夥子,問是她什麽人?是我大兒子,二兒子參軍了。妳家男人呢?唉,她嘆了壹口氣,那年山水下來時在黃河邊炸魚,把自己炸死了。頓了壹下她又說,死了2年了。
我問光景壹直這樣不好過嗎?也不是,我們村這些人自祖上起壹直靠擺渡為生,這不,公家剛在離村不遠處架了座大橋,我們就都沒飯吃,改種地了,本來就不會種,地少還爛臟。我明白她說的地爛臟是指土地貧瘠的意思。她又說,妳們公家人多好啊,月月掙工資,我那二兒子可享了福了,來信說不但能吃飽,還頓頓有肉吃。他在哪參軍?山西。大兒子為什麽不參軍呢?唉,腿上有殘疾,只能受苦了。(陜北人稱上山勞動為受苦)我掏出身上所有的糧票和錢給女人,她推擋著說,壹個公飯用不了這麽多,這不符合政策。按政策怎麽給呢?半斤糧票2毛錢。我還是硬塞給了她,說,妳不說出去,別人誰能知道呢?
這時力華在院子外邊喊我,進來高興地對我說,我吃飯的那家人願意咱們到他們家去住,那老婆婆特熱心,她兒子今夜正好給隊裏看場,為讓咱倆住,她把老漢打發到親戚家去住了。我們告別了這家人,和力華去了明娃子家。
剛進門,那老婆婆就熱情地說,娃們快炕上坐炕上坐。我和力華禁不住推讓,同上炕靠著被摞半躺半坐。這家人也早已吃完飯,她老漢和她兒子都還沒走,炕前地下散亂開壹個大豆稭捆,壹家人每人壹個小板凳坐那剝豆子。老婆婆說妳們貼貼坐著,他們剝壹會就走。細看豆稭捆原來是隊裏分的豆稭柴,裏邊有個別沒脫粒的豆子,壹家人細細的邊找邊剝。
炕沿上放著壹盞小油燈,火苗跳動著,土墻上映出三個大大的身影。墻角安裝的有線廣播小喇叭吱吱響著,細聽像是隊長在分配明天的農活。壹家人邊聽邊剝,誰也不說話,直到把壹捆豆稭剝完。明娃子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土,對我們笑了笑,提起壹個裝水的瓦罐看場去了,老婆婆叮囑老漢說,今天牲口給隊裏收莊稼做活多,餵時要多添把料,老漢答應著,出了窯門,又過了壹會,院子裏就沒動靜了。
老婆婆笑著說,妳們城裏人愛幹凈,我家有壹條新床單,來了客才用,說著從窯洞深處的壹個小木櫃裏拿出壹條花床單,鋪在了炕席上。細看那床單,新是新,早已汙漬斑斑,已經很臟了,看來這床單太珍貴了,主人實在舍不得洗。老婆婆讓我們睡炕頭,我們強讓她睡在了炕頭。我們插過隊,知道炕頭熱。她年歲大不說,當時農村大都被子很薄,也沒褥子,全指著熱炕取暖。我們挨著她躺下,吹熄了燈。
聽見院裏有牲口的響鼻聲,問是養著牲口嗎?是頭驢。是妳家的?這年月個家戶哪養得起大牲口,是隊裏的。為什麽讓妳家養?村子小,牲口也少,值不得專派1個飼養員。4頭牲口分4戶養。那牲口的口糧誰給?隊裏給壹半。那壹半妳家不是虧了?育驢戶用牲口比別家還方便些,駝個水,磨個面的。我們又問,聽妳的口音不像是陜北人?我是四川北邊人。嫁到這村的?紅軍長征路過我家鄉時,我就跟著隊伍上來了。妳是長征過來的老紅軍?是。
我肅然起敬。立刻想起我插隊的那個村,也有壹個老漢是老紅軍,多年來就是壹個普普通通的攔羊人。老鄉們常說,他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要不早當大官了。不壹會,老婆婆就鼾聲大起。我和力華走了壹天,按理早該睡熟了,可跳蚤太猖狂了,況且不是十個八個,想來也是,挨著牲口棚,跳蚤能不多嗎?我倆壹會撓這兒,壹會抓那兒,幾乎壹夜沒睡。同時奇怪,為什麽跳蚤不咬老婆婆呢?
天蒙蒙亮我倆就起來了,這壹夜,我倆的身上包上摞包,奇癢難忍。老婆婆也起來了,我倆幫著做早飯,還是玉米面糊糊,沒有幹的。但是好吃多了,因為裏面放了切成小塊的紅薯。也沒有菜,但是甜甜的非常可口。
那老漢和明娃子也回來吃了。飯間我們得知,這村居然也有北京知青!明娃子說:前年有壹個女知青嫁到這村,去年生了娃,因為娃太小,她暫時還沒分配工作。早飯後力華付了老婆婆錢和糧票。我們急於去探望那女知青,問明了住址,就告別了這家,去尋那女知青家了。
真不巧,那女知青不在,窯門鎖著。玻璃窗也沒拉窗簾,窯內擺設壹覽無余。窯洞不大,還算幹凈,零散放著些小娃娃的用品。看不出與老鄉的住處有什麽區別,唯壹的區別是靠窗的壹個小圓桌,上面鋪了壹塊用白棉線鉤織的桌布。當年很流行鉤織窗簾桌布,想來這是主人自己鉤織的。這時有上工的老鄉路過,問了才知這女知青帶著娃進城了。她男人是當地工人,在縣城上班,也是因為過十壹假日才去團聚的。
我倆帶著遺憾離開了那女知青家,往來時的公路上走。昨日黃昏由於勞累沒太註意風景,這時才發現,無論是路邊還是崖畔上,到處長滿了密密匝匝的酸棗棵,果實大多已被人摘走,剩下壹些青的小的酸棗掛在枝頭,在秋風中搖曳。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兒時唱的歌:酸棗刺,尖又尖,敵人來到黃河邊…,看來這歌的詞作者當時也曾身臨其境。回身望去,山村的下方就是黃河,渾濁的河水嘩嘩嘩地流著。整個山村就建造在河灘的最上方。我又想起那大女娃砸酸棗核的情景,猛然醒悟到這個小山村為什麽名叫圪針灘了(陜北把酸棗棵叫棗圪針)。
我倆走上了來時的公路,昨夜的跳蚤害得我倆不時停下來,撓上撓下,有的地方都抓破了。走了沒多遠,就看到了壹座新建的、宏偉的、橫跨黃河及兩省的大橋,橋這邊是陜西省宜川縣,橋那邊是山西省吉縣。我想起了村裏那女人說的話,看來就是這座大橋改變了圪針灘擺渡人的生活。
由於是假日,再沒看到有 汽車 經過,搭車的希望落空。又走了壹段,還沒見到瀑布的影子,碰到幾個老鄉壹問,回答順著響聲走就到了。響聲?細壹聽真的有!遠處傳來隆隆的像是從極遠的天邊傳來的雷聲。我倆加快了腳步。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變得震天動地,我們終於見到了那氣勢磅礴、震撼人心的自然景觀,見到了那古往今來被無數詩人描繪得氣象萬千的壺口大瀑布。我懷著敬畏之心,與好友迎著初升的太陽向瀑布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