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兵
我從牙克石登上那種很有文物感的綠皮火車,就開始了“從前慢”節奏的壹段旅程,我的目的地是故鄉圖裏河。
確實慢,這火車慢到有點悠閑和慵懶,和著人近故鄉時的特殊的安穩恬適心境,逢站必停地領著妳復習曾經遙遠而今又十分親切的地名,慢到讓我可以在心底輕輕招呼那些在路基旁靜靜開放的野花。
我就特殊敬佩植物學家,什麽花啊草啊,都能叫出個名字,有時我甚至認為他們瞎起個稱呼來忽悠我們這樣的花盲草盲,我們都不知道。像我,大興安嶺生我養我,小時候整天價漫山遍野撒歡,可是呢正經植物學的知識壹點也沒有。能有的真切記憶,就是采豬菜,大人們叮囑要采對了的那些品種,好比婆婆丁、灰菜、車軲轆菜、豬芽草、水薺菜等等。要說能開出好看的花朵的,也就是認得紅百合、黃花菜和金蓮花了,因為那時我家南窗下就有爸爸從山上挖回來的幾棵百合,每當夏天就紅艷艷開得很野蠻;黃花菜呢,是壹盤好菜,精肉壹炒,十分美味;金蓮花,後來成了挺有名的中藥——如此這般,就記住了。
綠皮車從牙克石壹出來,路基旁向後簌簌啟動的是壹叢叢成串的小粉花,這種花比壹般草甸子裏的花要高壹些,大概有喜歡砂石的習性,就跑到路邊來紮根。她們的花兒很特別,是由壹條條調皮的葉子圍擁出壹根花挺,然後由這個花挺變戲法般旋轉著抽出壹根根火柴棍兒壹樣的花蕾,整體形成壹長串花束,從上至下次第開放。花蕾很細,所以花朵也小巧,也就是大拇指蓋兒大小。按說這樣的小花怎麽能成陣勢呢?就是開得多,壹枝枝挨著,每壹束都有幾十朵,就如紫羅蘭壹般,便顯得清流潺潺了。他們的顏色很清淡,說是粉紅,其實也就是銀白的主色裏面調了壹點點朱紅,用小號的羊毫輕輕壹點就是了。
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但她們似乎是這山裏最執著的壹種花,東壹抹西壹抹地,就如護路的花神,攜著迎賓送客的喜興,跟著我們壹直往山裏去,這壹路的陪伴好溫馨。
似乎因為她們長得高,便顯得招搖壹些,還有些小粉花呢?我慢慢想,有兩種小粉花壹定也在這些粉色的長流裏,她們壹點兒都不張揚,只是羞羞地開在低處。有壹種白芯兒的小粉花,圓圓的五個花瓣,上面潤著略帶靛藍的粉色,有清晰的白色的筋線,跟香港區旗上的圖案相似,不過我看過真的紫荊花,我這個小粉花遠沒有她浪。還有壹種,是純純的壹丁點兒雜色都沒有的粉色的小花兒,往朱紅那邊靠得更近些,四瓣還是五瓣呢,記不清了,反正我記得她薄薄的花瓣外沿都是小鋸齒兒,讓自己的顏色顯得更艷更冷。她們都是永遠貼著地面開放的,伏在低處,卻都有著我自典雅我自玲瓏的清高。
這些小花兒就這樣在大興安嶺短暫的夏季裏抓緊開放著,爭先恐後,不遮不掩。我曾在洛陽見過大朵的牡丹,而今盤錦教育園裏的荷塘也是群芳爭艷,現在想想那些人工培育的大家閨秀多麽矯情多麽庸俗,怎比這大山裏的野花天真而任性,壹顰壹笑都自自然然,毫無造作之態。
眼看就立秋了,我忽然想,這些小家碧玉般的野花,為什麽就開這麽小的花朵呢?
那些野花
藍色
在壹趟如此慢慢悠悠的旅程上,跟著那麽些小粉花壹起流浪的,就是忽而壹波兒忽而噴濺般散開的小藍花。
火車將到嶺頂那壹段,軌道是劈開大山穿行的。兩邊的崖壁又陡又高,拉著密密的絲網,是用來防止落石的。就在這光禿禿的崖壁上,總有壹些藍色的像風鈴壹樣的小花在歡樂地開放。有時我就假裝納悶,那石縫裏能有多少土壤呢,她們居然就生長了,其實我心裏是敬佩的,敬佩她們紮根的本事,就如敬佩泰山絕壁上挺立的松柏。大興安嶺上的樹絕對是幸福的,因為她們腳下永遠有厚厚的肥沃的黑土,條件優越人家的孩子通常是不會自找苦吃的,所以植物們都離崖壁遠遠的。然而這些小花兒偏不,她們或者就是壹粒風的種子,忽然發現這裏美麗的秋光,再也不肯離開,然後在寒冬裏蟄伏壹季,當崖上的冰雪融化的時候,她們就歡天喜地地生根發芽抽葉開花,因而她們活的傲慢活的快活,我真羨慕她們的優哉遊哉。
那些小風鈴在暖陽下搖曳,我的耳畔似乎響起叮叮泠泠的聲音,沒錯,我聽到了藍色的聲音。山頂上的落葉松在雲朵下靜默,山谷裏的白樺樹在微風裏沈思,只有這些小藍花兒在歌唱。這樣的歌唱最適合做配樂的大概只有口琴了,聲音飄逸壹些,野氣壹些,如果這個時候能有請安捷羅斯先生(法國當代吉他大師)用古典吉他來點輕柔的琶音伴奏,就更美了。
藍色成為花色,應該比較稀奇,像我這樣壹個假裝會賞花又壹直比較二的人,記憶中只有小時候板障子上面爬來爬去的牽牛花偶爾開出這個顏色。在夏天的大興安嶺,壹串串的藍色小花兒隨處可見。這些鈴鐺壹樣形狀的小花舉著壹朵朵非常清純的藍色,但那藍色既不是湖藍也不是天藍,怎麽說呢,我感覺就是普藍用銀白調淺至七分之後再來壹丁點兒大紅,那種調子有點高冷甚至有點妖冶,在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裏顯得特別跳脫。他們的花形也相當有趣,就跟我們小時候上下課時老師搖的那個壹樣,說到這裏我就有夾起書本往教室走的沖動。
還有壹種小藍花必須說壹說,他們總是先長成茁壯的壹棵,然後分出幾枝花挺,接著鼓出密密匝匝的豆粒兒似的花苞,慢慢自下而上依次開出小喇叭壹樣的花朵,只是瓣片更分明壹些。她們的花色是神秘的青蓮色,為什麽說神秘呢?因為青蓮色不是單壹的原色,而在所有的間接色裏它又比較難調,用群青加玫瑰紅調出的青蓮和湖藍加紫羅藍調出的青蓮味道大大不同,***同點當然是藍色肯定要多壹些,不過深淺度和透明度都要非常講究。當我說這種小花兒是青蓮色的時候,旁邊壹位同學說,老師這不是紫色嗎?我說,錯了,青蓮色屬於冷色系列,要是紫色就太暖了……列位,我在這裏口沫橫飛地硬要解釋清楚“青蓮色”是個什麽東西,感覺怎麽好像是要找抽呢!總之,青蓮色當真是美啊,借用宋玉的話形容壹下,“增之壹分則太長,減之壹分則太短 ;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吧。
我聽說這世界上有壹種藍色的玫瑰花叫做“藍色妖姬”,其中青蓮色的也是最貴,不過自然界是長不出藍色玫瑰的,那都是人工染色的結果。要叫“藍色妖姬”,我大興安嶺上的這些小藍花正當其名,她們冷,酷,傲,浪,壹朵比壹朵地疏狂,還滿身帶著妖氣……她們會不會魅惑人呢?我不知道!
那些野花
黃色
從牙克石往“溝裏”走,列車在壹片遼闊而狹長的草原上緩緩前行。列車的兩側,遠遠的是連綿的青青群山,草原上有大片的油菜花田鋪展開來,陽光用白雲給她印上各種圖案,深深淺淺的;油菜開花了,絢麗的鴨黃織成平整的錦緞,壹下子就把秋天推到了眼前。
今日的主色調是黃色,但對象不是洶湧而來的油菜花。油菜花是廟堂,而我的小野花是江湖;廟堂有廟堂的氣象,江湖有江湖的景致;妳可以假裝正經,但是我從不假裝活潑。好比像油菜這樣承擔著民生重任的高大上植物,如果哪壹枝從花田裏單獨跑出來,馬上就變得壹文不值。我曾在圖裏河的街邊看到零星開放的幾枝,都是不受待見的楚楚可憐樣,為啥呢?這裏壓根兒就不是她們開花的地方。這個“可憐”,就是我們當代人理解的真可憐,跟“可愛”基本不搭界。妳想,她從道邊長起來了,葉子就跟蔔留克鹹菜年輕的時候壹模壹樣,她可不就是棵“菜”!她開花了,太陽下金燦燦的,人們壹看,壹棵“菜”開花了,有啥可愛的呢;白菜也開花,人們只關心她的葉子長勢如何,凡是跑到白菜地裏吟詩作賦的,好像也整不出像樣的詞句。所以人們寧可跑到大野外去采壹束野花來裝飾自己的窗子或者別人的夢,也對她不屑壹顧。美學的功能沒有了,那麽經濟價值還有麽?妳看她結出了壹串串細細的豆莢,那花籽兒也就小米粒兒模樣,誰會去采摘呢,根本榨不出幾滴油來。或者有個家夥說了,油菜是最好的豬飼料,我把她們拔了餵豬吧,結果哢嚓不了幾口,她們就被壹頭毫無文藝細胞的豬給幹掉了,慘哪!所以做花跟做人壹樣,關鍵是知道自己最適合在哪個位置上發揮:在花田裏,妳就是壯美風光的壹部分,啊呀大家都來與妳合影;如今妳朝秦暮楚瞎嘚瑟耍單幫,跑到街裏來開花,那妳就是壹棵豬菜!
要說那路基旁開的最多的野花是哪壹種,當然是野野的小黃花了。大興安嶺上有無數的花草,壹定有司花女神的,而這司花女神壹定格外青睞黃色的野花兒。妳看,旅途的兩邊,遠遠近近的,黃色的小野花從來沒有壹刻離開過我的視野,或者點點點點的,或者片片片片的,淋淋漓漓汩汩滔滔,肯定不止十種八種,她們不像藍色那樣偶爾玩壹下跳脫,也不像粉色那樣躲躲閃閃……列車在大嶺上走,路基穿過山谷時有十幾米高,向下望去,滿眼是挨挨擠擠的小黃花,她們那麽小巧,然而卻用妳的玲瓏挽著我的玲瓏,硬是給路基貼上壹條綿綿延延的黃花兒掛氈……那時我忽然想起夏秋季節沒有月亮的晴晴的夜晚,廣袤的的森林靜成神秘的夜空,這些黃色的亮晶晶的小野花流淌成壹條閃閃的星河,沿著森林的邊緣,從東北向西南喧嘩而去……
油菜花田是美的,但那是人工裁剪的結果。小黃花們的生長好像絕無禁忌,誰也別想指揮她們規避她們,自由也好散漫也行,反正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我頂喜歡的是壹種長著肉肉葉子的小黃花,恰巧那葉子伸張開來就如嬰兒的小手,每五個指葉兒就是壹個小巴掌,妳想如此溫柔的葉子壹層壹層慢慢地把小黃花們托起來,小黃花得感覺多麽嬌貴。可是小黃花們壹點兒都不嬌貴,她們就是單純的五個小花瓣,花形與單瓣的素馨花相仿佛。她們的顏色呢——據說黃色是所有的色相中最能夠發光的顏色,所以想遮掩也遮掩不了——就從松石的孔雀的墨玉的種種綠色中泛濫出來,眉開眼笑地,蹦蹦跳跳地,帶給人別樣的歡欣和舒服。
我看過壹篇文章,介紹黃色花兒的花語,那裏面羅列了各種黃花兒,而主題大多與溫馨、明朗、嫻雅、高貴、幸福與吉祥有關,聽聽都令人神往。我忽然想,把這些美好的花語敬奉給母親壹樣的巍巍大興安,不是最好的祝福嗎!
這次去白樺林,我在路邊發現了幾叢新奇的小黃花,她們有八個花瓣,像蜻蜓的翅膀壹樣,靈動得就如真的在飛翔。我問同去的老姐,這是什麽花兒呀?老姐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還魂草啊!我說,傳說?她壹定是有故事的了?老姐說,說的是,這大興安嶺上的壹草壹木,哪個還沒點兒故事呢!
聽到這句話,我癡癡地站在那裏,想了很久很久。
說明文中圖片均是在圖裏河去西尼氣白樺林的路邊用手機隨手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