壩上屬於內蒙古高原和華北平原的接壤地帶,土地貧瘠,山貧水惡,還處在風口區域。春秋兩季黃沙漫天,出去轉壹圈回來,嘴裏,鼻子裏,耳朵裏全是沙子,頭發上的泥土似乎怎麽洗都洗不掉。到了冬天,那就更加難捱了。外面刮著白毛風,就是那種裏面裹著小雪花的風,吹到臉上,剌的生疼生疼,人們都穿著毛衣套棉衣,棉衣套大衣,皮褲套棉褲,腳上還得穿上線襪子,白底黑面的燈芯絨棉鞋踩在路面上,咯噔咯噔的作響,好像壹不小心就會把路踩碎壹樣。家裏面玻璃上糊著厚厚的雙層塑料布,屋子裏面盤著火炕,生著火爐,連著火墻。人們有錢的燒煤,沒錢的燒糞,饒是如此,家中的水管還是常常凍壞,形成壹個壹個的小瀑布,惹得小孩歡笑,大人撓頭。
小孩子是不怕冷的。大清早就纏著大人去草灘上下套子抓兔子,大人們被纏不過了,就敷衍的帶著歡蹦亂跳的孩子,全副武裝的穿好衣服,去草地裏用鐵絲隨便編個套子,這個套子便是孩子壹天甚至幾天的盼望。盼望著可以抓壹個小灰兔子,帶回家來,活著就養著玩,死了便吃掉,絲毫不管自己的想法是多麽殘忍。
可惜的是,除了下雪天,根本就套不到壹個兔子。
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孩子們都很饞,吃的東西少,家裏有錢沒錢都壹樣,因為根本買不到。尤其是冬天,天天大白菜燉豆腐,要不就是山藥蛋子燉粉條。為了調劑生活,壹些聰明的媽媽會在秋天制作西紅柿醬。西紅柿醬就是把西紅柿蒸熟,去皮,切碎,然後全家壹起動手,把切碎的西紅柿塞進洗好的葡萄糖瓶子裏面,用針管抽空,壹排排的放在墻角。到了冬天,家中來客人的時候,就會開啟壹瓶,或者炒雞蛋,或者加白糖涼拌,都是無上的美味。要是家裏人偷懶沒做西紅柿醬的話,那麽壹冬天就只能吃各種鹹菜調劑了。這也許是許多八零後的集體回憶,但是作為壩上人,冬天還有壹個美食,就是蓧面。
蓧面是燕麥的壹種,適合在高寒,貧瘠的土地生長,似乎就是為壩上人生出來的。現在可以隨便買到,小時候可不行。需要等到秋收以後,老家的叔叔大爺們把熟了的蓧面脫子,在炒房裏用壹口大鐵鍋炒熟,然後磨成發黑的面,裝進壹個壹個的布口袋裏。老家的親人挑選出磨的比較白的蓧面,再帶上點麻油,進城走親戚。
進城走親戚是個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在都是中午出發。二八大鐵驢的自行車後架子上綁好壹袋子蓧面,兩邊跨上兩卡子麻油,大搖大擺的推著出村,旁人看見了就會問壹句:“大崗(大哥)進城去呀?”大哥就會驕傲的大聲說:“去給老五送點蓧面!”旁人會再問:“老五都是城裏人了,還要咱們這黑面了?”“再是城裏人,他也離不開蓧面。不吃蓧面,沒勁!”壹套公式化的寒暄過後,自行車出來村,趕緊上車,頂著寒風向城裏騎去,生怕天黑了不好走。
老家來人是我最喜歡的時刻。當滿頭大汗的大爺怯生生的推著車子進院的時候,父母親就會滿臉笑容的迎上去,卸貨,拉著進屋,平時不舍得吃的黃元帥蘋果端上壹盆,好煙好酒全拿出來。墻角的西紅柿醬“砰,砰”的連著開個四五瓶子,不僅炒雞蛋,還要涼拌。
男人們聊天的時候,媽媽就會拿個瓷碗,從蓧面口袋裏挖上幾碗,活好面,開始做各種蓧面美食。細細的蓧面魚魚,媽媽壹只手能搓五股;大理石上面抹點香香的麻油,手掌壹搓壹卷,壹個個蓧面窩窩就像士兵壹樣站在面板子上;切好山藥蛋子和胡蘿蔔,蒸熟拌餡兒,大大的蓧面餃子保證妳吃不過五個。這麽些蓧面美食,媽媽做起來就好像在玩耍壹樣,還時不時和裏屋的男人們撘句話。食物做好,上鍋蒸熟,就能吃了。
哦,最最主要的東西差點忘了說。那就是湯湯。吃蓧面需要沾著湯湯吃,這湯湯就上講究了。湯湯可以切點黃瓜絲伴著醬油醋做成涼湯,甚至可以用腌鹹菜的汁放著山藥蛋子絲絲蒸熟,但是最上的了臺面的,就是羊肉蘑菇湯。
蘑菇是我們當地的特產,口蘑。秋天時候,我和爺爺在雨天過後,拎著蘿頭(籃子),去田埂上,草灘裏找蘑菇。蘑菇很難找,外行人可能壹天都找不到,我們當地人熟悉地形,就去蘑菇窩子,壹窩子的蘑菇能裝壹麻袋。老家的蘑菇是白蘑菇,小小的桿子,圓圓的頭,摘的時候必須用木頭鏟子或者手摘,不能挖,把地表部分摘走後,用草蓋上,不破壞菌層,這樣蘑菇就可以摘好幾茬。蘑菇摘回家,不去泥土,直接鋪平曬幹,不能著壹點水,否則會生蟲子。
做蓧面湯湯的時候,媽媽叫上我壹起洗蘑菇。幹蘑菇很難洗,要提前泡好,洗的時候需要換好幾次水,冰涼的水激的我和媽媽的手通紅,我們就會握著對方的手,來回搓,直到發癢為止。費勁洗好的蘑菇瀝幹水,媽媽再把它細細的切丁,放在搪瓷碗裏。這時候,我會從外面的小房裏拿來壹塊羊肉,趁著羊肉還凍的硬邦邦的,媽媽用厚背刀壹點點的把羊肉銼下來,銼刀後面羊肉軟了,就切丁,也放進盛著蘑菇的搪瓷碗裏,滿滿的壹大碗羊肉,上面放上姜絲和蔥絲,倒好醬油,鹹鹽,上鍋蒸。十分鐘後羊肉蘑菇湯湯就出鍋了,滿屋子都是鮮香。
爸爸和大爺早就喝了壹茬酒了,蓧面壹上桌,就都放下酒杯。媽媽給分湯湯,我和大爺的碗裏都是肉多蘑菇少,她自己和爸爸的碗裏還要放點雪裏蕻。大人們在碗裏加些炸辣椒,紅紅的羊肉湯配著紅紅的辣椒,看著就暖和,壹筷子蓧面放進碗裏,使勁拌勻,進嘴噴香。
可惜蓧面頂飽,媽媽每次都不讓我多吃,我就很不服氣,盼著快點長成大人,就能像他們壹樣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完飯,媽媽給大爺準備好白面,肉,煙和各種年貨,在推搡中,大爺笑著回家。快到村口時,便不再騎車,推車自行車,慢吞吞顯得很吃力,村裏人就會羨慕的看著大爺,說著城裏有親人的好處。
時光荏荏,日子轉的停都停不下來。小小的我也長大成人。這些年南漂北移,去過不少地方。吃過很多美食,可心裏最想念的就是蓧面。每個人的家鄉情結必然會連著壹頓美食,中國人的“吃”還有舌頭之外的許多意思。現在蓧面風行全國,甚至有了連鎖店。我想吃的時候隨時可以吃到,可惜的是,外面做的蓧面,磨的再細,再白,蓧面湯湯用的料再好,再貴,永遠吃不出家裏做的味道。
當年的許多疑問,在我成年後也解開了疑惑。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冬天蓧面多,夏天蓧面少。農村的親人們,春夏忙碌,蓧面扛餓,做起來省事,大家就都吃蓧面,還有人會用白面去換蓧面,冬天忙碌完了,給親戚們送點家鄉的蓧面,讓出門在外的孩子們,也嘗嘗家鄉的味道,豐收的味道。
現在的我們,天南海北的美食,動動手指就能送到家裏來。從前的那些想起來就溫暖的人,那些想起來就溫暖的事,漸行漸遠。我的母親也永遠的離開了我。我也有了自己的兒子,閑暇時候,我也會給他做蓧面,小家夥不愛吃。我看著他,心想,別看妳現在不吃,作為壩上人的後代,妳總有壹天,也會離不開這碗羊肉蘑菇湯湯沾蓧面,不信,咱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