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海裏,他的記憶裏,全是那個女人,那個伴他從小走到大,影響了他壹生的女人。
或者說不是影響,而是塑造。
他現在依舊會早上起來喝半杯水,跑壹千米,壹杯牛奶壹份煎蛋。中午做饕鬄美食,晚上沙拉水果,他會在晚上無聊時吹吹隕,每天做70個仰臥起坐和3組俯臥撐,年過25,半條腿邁過青春的尾巴,依舊保持著良好的身材。
他會在想起她時吸煙,其實他煙癮很大,只是在她去了之後節制了許多,現在他經常喝壹種小麥草汁,用來補充因吸煙而體內快速流失的維生素C。他才25歲,卻註重養生。他還這麽年輕,生活卻這樣老成。
我有的時候會問他,妳恨不恨她?
他說,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這麽多年,他活成了她最喜歡的樣子,盡管像個影子,可是他依舊有了很好的人生。
現在的他,有車,有房,有女朋友。
還有每年清明,都可以去懷念的那個人。
我曾經看過壹次她的遺像。很美。她走的時候才不過50歲,可是說她40歲都有人信,天生的美人皮囊。
他也生的好,天生壹副好相貌。小時候開家長會時,他和她是最耀眼的母子。可是她會經常撫摸著他的臉,說,妳長的多麽像妳的父親。
是的,他和他的父親,簡直是壹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偷偷從她那裏看過那幾張被珍藏的像寶貝似的照片,裏面的男人劍眉星眸,帥氣陽光。
他想,原來,這就是我長大後的模樣。
他很期待自己能夠長大,或者說是近乎執著的渴求。
因為成長,也許就意味著,他可以不用每天喝那份他壹點也不喜歡的牛奶,不用每天早上五點半就要起來鍛煉,也不用,在她的目光裏,活成另壹個人的樣子。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不會像別的孩子壹樣出去玩鬧,在陽光下奔跑,而是在那個復式二層樓裏,聽他的母親給他講何為蒹葭,何為白露,給他講紅樓,給他講三國。
其實她的聲音很好聽。他告訴我。
只是對於壹個孩子來說,再好聽的聲線也比不過窗外的壹抹陽光。他真的很聰明,聰明到超過同齡人很多,他在初二的時候,已經可以做高壹的物理題。對於壹個還未發育完全的大腦,其實還是很重的負擔。現在他的偏頭痛可能和這個事情有點淵源。但是他說,我不想讓她流淚。
她對他要求很高。
她沒有在所有家長忙著送孩子去什麽繪畫民樂只為了考試而增加的壹點分數而煩惱,因為他真的足夠優秀,但是她會讓他吹隕。對於壹個對音樂毫無感覺的人,這無疑是壹種折磨。但是她說,妳的父親吹隕吹得很好。
他說,那個時候他還年輕,意氣風發,對於這種拘束式的愛非常反感。
因為她的嚴格要求,嚴厲培養,那個時候,在老師眼裏,他是好學生;在同齡人眼中,他是學霸,男神級的存在;在別的家長眼裏,他就是標準的“別人家的孩子”。他在外面意氣風發,可是回到了家,他又變成了那個只能看著壹張僵硬的美人臉,溫順妥協的兒子。
她從來沒有叫過他兒子,她叫他阿宇。
他說,那天他和她大吵了壹架,或者說是他自己單方面地和她吼了壹句基本每個範二少年都會說的臺詞“妳根本就不懂我!”然後跑了出去。
他說,跑出去的壹剎那,他的心裏流淌著壹種戰栗的快感。
但是他很快知道,他錯了。
晚上他回到了家,家裏是暗的,沒有開燈。因為壹天在外的遊逛,心裏的悶氣早就散的七七八八。他有點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敲開了她臥室的門。
他說,我才發現,原來她那麽瘦。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淚水就那麽流淌,從眼角流到耳畔,枕巾已經濕了大半。他馬上就後悔了。
他有點害怕,看著他的母親,他說,媽,我錯了。
她沒有理他,就那麽壹直流淚。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天明,他在自己的臥室裏。
然後,他認真的學習了隕。
每次他練習過後,她總會摸著他的臉,壹遍又壹遍。她性情冷漠,難得壹見舐犢之情,他很滿足於那壹刻的溫馨。
他告訴我,微凜,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個時候,她的病已經很嚴重了。
壹個女人帶著壹個孩子,生活並不容易,可是他的童年沒有吃過壹點物質上的苦,甚至還要比普通人好很多。她大學的時候學服裝設計,後來專門給人做旗袍,手工旗袍,壹件的利潤就很可觀。他說,可是我從未看見過她穿壹天旗袍。
因為他的父親死去的那壹天,她穿的就是旗袍。
他說,後來考上了大學後,他突然有點惶恐。
他的母親,受過高等教育,可是骨子裏還是那種最老式的女人,依附著丈夫的如同藤蔓的人生,為她遮風擋雨的大樹死去了,她似乎也沒有了依靠。
他說,其實我壹直都知道,父親死的時候,她也是想跟著去的。
只是因為他而已,她又孤獨而痛苦地活了20年。在他21歲的那年,她患了非常嚴重的抑郁癥,在此之前經常神情恍惚,把他錯認成她此生最愛的那個男人。
但是有的時候還是清醒的。
他說,有壹天晚上,她把他叫到床邊,撫摸著他的臉,告訴他,妳放心,在妳結婚之前,我是不會離開妳的,我不會自殺的,妳別怕。的確,自從他知道了她的病,整日裏對待完全像是對壹件易碎的瓷器。他也知道,她愛他,遠沒有愛他父親那樣深。他很怕,害怕不知哪壹天到家,她隨著他父親而去。
堂堂七尺男兒,在剛入學軍訓太陽曬爆了皮,他沒有哭;初來乍到學生會被老生有意無意地欺負,他沒有哭;拉贊助的時候因為是個學生而根本不受重視,他也沒有哭,結果聽她說了這壹句話,他淚流滿面。
誰說男兒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處。
她在他22歲那年逝去。她的心理醫生告訴他,她心思太重,活著對她就是壹種折磨,死去了,反而解脫。
他說,他知道,自從他滿了18 歲成年之後,她就不再留戀世間了。他是他的兒子,所以她會護他成長,等到長大了,她也就解脫了。
他說,真可笑啊。小時候心心念念想要長大,嫌她的嚴厲,嫌她的冷漠。等到長大了,想要嫌棄,都沒有機會了。
她壹生都活的幾近完美。
人說女人二十而嬌,三十而媚,四十而端,五十而慈,她全部做到,就那樣優雅地老去。然後與他的父親會面。
他說,妳知道嗎,她每次叫我阿宇,我都會想,她到底叫的是誰?
他叫吳念宇,而他的父親,叫吳宇。
其實也不重要了。
他說,其實他知道,她是愛他的。
只是愛的比較少而已。
她不是壹個優秀的母親,但絕對是壹個合格的母親。
我看到她年輕時的照片,裙踞飛揚,在陽光下巧笑倩兮。
那是她最美的時光。
他活成了她最愛的模樣,她活成了他最懷念的時光。
陽光微涼
懷念悠長
念念不忘
必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