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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叔河《吃油餅》隨筆

吃油餅

過去長沙人把貪汙錢財叫做“吃油餅”,油餅也確是長沙那時的美食,是普遍清貧中的壹點膏腴。我從小生活在長沙,四六年起開始進茶館面館,但學生零花錢有限,消費水平以“壹糖壹菜”(兩個包子)和“壹碗肉絲”(面)為限,油餅通常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四九年參加工作後有了工資,才有了吃油餅(不是“吃油餅”)的機會。

油餅餡分糖、肉兩種,而以糖餡為多,糖內加桂花之類的香料,還要加入切成細顆粒的肥膘肉。餅從熱油鍋裏出來,餡的糖和肥膘油融合成半流質,十分香甜。更好吃的則是包在餡外的分成若幹層的“殼子”,這須以面粉和油揉捏“起酥”,師傅的手藝也主要表現在這壹點上。

茶館做的油餅個小,長三寸許,寬約二寸。有的茶館油鍋放在店門口,過路的人可以買得吃,用荷葉或裁成小塊的舊報紙包著,才出鍋的油餅也不很燙手。

面館裏所做的才是油餅的正宗,只供應桌面,可依食客多少而定大小。大者盈尺,或八寸,或六寸,上桌時已切成若幹“剎”,以便筷子夾。還有壹種叫作“鴛鴦油餅”,壹邊是糖,壹邊是肉,我以為制作時原是整個的糖或肉,切成兩半後再拼合而成的。那肉餡的味道也特別好,勝於肉包子和蓋在湯面上的肉絲。

吃油餅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成了真正的高級享受。有壹次我從奇峰閣(原址在今長沙晚報門首)經過,見人們正在搶占位子。那時年紀還輕,手腳麻利,疾步向前搶坐上了。沒占到位子的人就站在幸運者的背後,壹對壹,準備坐下壹輪,還有壹位坐客身後站著兩個人的。大家都興奮地互相告語:“有油餅吃了。”

大堂內十幾張桌子坐滿人,人後面又站滿了人之後,服務員才慢慢地壹桌壹桌來收糧票和錢,壹面呵斥站著的人讓開些,說是不壹定有第二輪供應。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的顧客,這時對服務員的態度都十分恭謹,唯唯諾諾,滿面笑容,絕無壹人敢頂撞。而每桌八人中,亦早已有熱心公益者負責將糧票和錢收好,小心地交給姍姍來遲的服務員。

有次和我同坐壹條凳的是位退休教師,交出錢糧後等油餅來的時間顯得特別長,互相都想尋點話說。他就告訴了我壹個“排隊等吃六字訣”,在“穩準狠”的前後加上“等忍哽”,即:

站死也要等,挨罵也要忍。

擠位子要狠,出筷子要準。

油餅夾得穩,吞下喉嚨不怕哽。

說後苦笑幾聲。油餅上桌後即無暇再談,切好的八“剎”壹人壹“剎”,穩準狠哽當場就兌現了。

當時我謀生之處隔奇峰閣不遠,自從發現此處不定期有油餅供應,便著意聯絡,註意信息。有次得信,匆忙趕去,而全堂已滿,被友好的服務員安排到樓梯下面堆雜物的“保管室”中靜候。同時受優待的還有幾位,壹位坐在醬油壇子上,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將八分之壹油餅吃完,站起身來,那雪白的府綢襯衫後擺拖在壇子裏,醬油已經爬上背心了。

二十年來生活改善,人們漸漸不喜歡吃重糖重油,油餅早已從美食的寶座上跌下,近幾年簡直少見了。老來腳軟,面館少進,茶館則變成了年輕人關起門談愛的地方,供應的想已是咖啡西點。前幾天女兒壹家邀我和老伴去吃點心,據說是長沙市內花色品種最多最好的壹家,陳列的幾十樣中有金鉤蘿蔔餅、土豆餅、南瓜餅、蔥油餅……卻不見過去熟悉的油餅,大概它真同奇峰閣樓梯底下的日子壹樣壹去不返了。在街頭的攤子上,偶而還看見有近似過去茶館所制小油餅那樣的東西,卻已淪為糯米糕和糖油粑粑壹流,無復當年的身價。現在貪汙受賄早就不再被稱為“吃油餅”,大概起碼也得吃魚翅鮑魚了吧。

(二零零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