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 平
壹
壹縷夕陽灑滿老樓的屋頂,我和學軍躺在草席上,享受著北方秋末時節裏難得的溫暖。
老樓是三十年前的建築,樓頂上是平臺,當初設計的時候是用來觀賞國慶禮花的。從這座六層樓房上看下去,能清楚地看到院子裏正在發生的事。
樓下房管所的院子裏,張揚的爸爸正在鋸木頭。他的木工手藝非常好。
街道的王奶奶又踮著小腳巡邏了,手臂上的紅箍格外醒目。她停在土囊坑前,站了個弓步,用壹只手不斷地從囊坑口扇風,仔細地聞那裏有沒有烤焦的味道。囊坑是從老樓裏搬走的新疆歌手老買邁提留下的,後來被我們用來烤紅薯和土豆,王奶奶有壹雙警惕的眼睛,總喜歡註視著我們這些孩子,生怕有人煽風點火。
院子另壹邊有壹排槐樹,陽光透過參差的樹枝,照在槐樹下老樓的壹個角落上。
樹下面臥著壹只貓。
他是壹只雜種貓,在我們這片樓群的野貓裏是最厲害的壹只,孩子們都叫他“貓王”。他沒有高貴的血統,但是黃白相間的皮毛卻油光鋥亮。在這個小區的地下管道裏,生活著上千只野貓,有的天生是野種,有的是家貓加入的,它們都成群結隊地在夜晚出來覓食。貓王不壹樣,他大白天照樣毫無顧忌地閑逛,遇到人也不著急躲避,甚至看都不看妳,搖著尾巴,邁著輕快的腳步從妳身邊走過。
樓裏年齡大些的孩子看不慣他這樣囂張,曾經幾次想把他逮住。當大家朝他跑去的時候,他就張大壹雙深邃的眼睛望著妳,那眼神裏滿含輕視、自信、不屑,甚至有點困意,這雙烏黑的眼眸讓人感到更加焦躁、局促。等人們沖到離他兩米遠的時候,他會敏捷地扭轉身,壹躍躥上壹棵老樹,消失在濃密的葉子中間。有壹次,大孩子們在壹棵樹下守候了壹個下午,卻發現他睡了壹覺,懶洋洋地從另壹處的地下洞口爬出來曬太陽。原來他早就憑借自己飛檐走壁的功夫,從壹棵樹跳到另壹棵樹,然後可能是壹排平房,也可能是壹輛緩行的汽車上,從整個小區裏四通八達的下水道的某個入口,穿過他豪華別墅的某個大門,溜回家休息了。“貓王”由此得名。貓王還有個王後,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壹只野貓,她有迷人的纖纖身形,還有壹身雪白的皮毛。偶爾貓王和他的王後會壹起跑出來曬太陽,總吸引很多人站在遠處看上半天。
對面樓的二層,李濤的爸爸正精心打理著掛在涼臺上的臘肉。李濤是我們的同班同學,他爸爸今天在家,因此他不能像學軍和我這樣,跑到老樓頂上看風景。
再向遠處看:是新建小區的工地,在嚴冬到來之前,工人們緊張地忙碌著。隆隆的馬達聲突然停了下來,我們站起身望去,挖土機的掘土簍子吊在了半空。幾個人跳到土坑裏,把壹個烏黑的壇子從松土裏扒出來。壹定是又發現古物了!這裏原來是片墳地,施工的時候總挖出些東西來,今天工人們似乎又有意外的收獲。
夕陽就要落下去了。很快天就會黑下來,街道上將擁滿下班的人。我和學軍準備下樓,這時,底下傳來壹陣陣讓人心驚的哭喊聲:“嗯……求求妳,別,別打我了,不是我做的……”
李濤的爸爸又開始揍他了!
李濤的爸爸是個復員軍官,長著壹雙濃密的眉毛和很有神的眼睛,看上去他是個很溫和的人,每回見到我們,總是面帶微笑地沖我們點頭。他總是身板挺拔,不快不慢地邁著穩健的步子,依然保持著軍人的素質。當孩子們的足球飛向他時,他能很麻利地小跳壹步,讓足球離他壹寸遠地飛過去,而手上的東西依然穩穩地攥著,然後繼續邁開從容的大步走過去。我和學軍都感到奇怪:他常常打李濤,而且都是為了些小事,比如:上課沒有註意聽講,忘記交作業,把家裏的地毯上弄上臟腳印……為此從小失去父親的學軍總是憤憤不平:“李濤的爸爸是親爸爸嗎?我爸要是在的話絕不會這樣。”
我和學軍跑到李濤家門外。我們斷斷續續地聽出是為了涼臺上的臘肉,李濤爸爸發現即將曬好的臘肉少了幾串,就斷定是李濤拿的。李濤的爸爸是廣東人,擅長制臘味,李濤有壹次趁家裏沒大人,用美味的臘肉款待了我們,結果晚上我們都被他的告饒聲擾得心神不安,那次大夥兒離開時已經想盡辦法隱藏痕跡,但李濤的爸爸憑借當年偵察兵的敏感,還是知道我們去過並吃了臘肉,於是把李濤痛打壹頓。因為這件事,我們總覺得虧欠李濤
二
放學的時候,李濤三步並兩步地追上我和學軍:“哥們,等等我,有事情找妳們。”
看著李濤憔悴的臉,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什麽事兒啊?李濤妳又挨揍了?”學軍問。
“我沒事。”李濤擺出很輕松的樣子說,“我想借妳們那根粘知了的竿子用壹用。”
“哈哈,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有知了?”學軍不解地笑起來,但望著李濤認真的樣子,還是爽快地答應了,“元子,去妳家把竿子拿給他。”
元子是我的小名。夏天的時候,我和李濤扛著竿子到城邊的農村粘知了,壹次能逮上幾十只,這竿子有四五米高,最上面的壹節用鐵絲粘上膠。我把它藏在樓頂的閣樓裏。李濤現在心情壹定很不好,雖然樹上沒了知了,他耍竿子比劃壹下也許會開心的。我飛快地奔回家,把竿子扛下來。
李濤接過竿子,什麽話也沒說就走了。
我和學軍壹起爬上樓頂。整個院子很安靜,偶爾有三兩個人穿過院子裏的那條小馬路。我看著燕子在空中飛著,不知不覺有點困意,偶然間卻看到李濤正扛著竿子站在樓下。
這家夥想幹什麽?
我扯了扯學軍的衣服。兩人好奇地趴在欄桿上註視他的舉動。
李濤舉起竿子,探向二樓他家的涼臺,朝著那壹串串的臘肉伸過去。那竿子勉強碰到目標,然後又錯開了。
李濤竟然要用這樣的方法來取臘肉,真是愚蠢!我們不禁笑起來。但很快,又感到壹點不安。
我們來到樓拐角,李濤正守在那裏等我們。
“我知道誰偷了我家的臘肉!”他怒氣沖沖地說,又帶著壹絲得意看了壹眼撂在地上的竿子。
我壹下就聽明白他的意思,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學軍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妳們用竿子摘了我家的臘肉,對嗎?”李濤氣勢洶洶地問。
“什麽?妳說什麽?我們怎麽會?”學軍壹下子跳起來,他最受不了別人武斷的指責。
“還說不是。”李濤的腔調有點陰陽怪氣,“來,我們看看。”說著他豎起竿子,伸向二樓他家涼臺上的臘肉。竿子夠到了那壹串串金黃色的肉幹,可無論怎麽擺都無法解開臘肉上拴著的繩子。
“李濤,妳太不夠朋友了,怎麽能懷疑我們?”學軍大喊起來,“這竿子能解開那些繩子扣嗎?上面有把剪刀還差不多。”
“我懷疑就是妳們倆幹的,妳們能粘那麽多知了,肯定有辦法把臘肉摘下來。我爸非說是我拿的,我壹定得找出作案人,給自己洗清罪名。”
“妳——”學軍臉色鐵青,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呆站在那裏。
“等等!”我小聲地喊,伸手指向李濤家的涼臺。
兩個吵架的家夥停下來,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大家驚異地看見:貓王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涼臺的欄桿上,把身子縮成壹個球,然後又嗖地在空中展開,準確地撲向吊掛在晾衣服鐵絲上的壹串金黃的臘肉。
三
貓王身上的長毛在微風中抖動著。
他穩穩地掛在臘肉串上,輕輕地蕩著秋千。等臘肉停止了擺動,他張開嘴不慌不忙地啃著上面的掛繩。貓王的活兒做得很精巧,他專選擇臘肉和掛繩連接的地方下嘴。壹眨眼臘肉開始松動了,他微微蕩了壹下,撲的壹聲,把臘肉揣在懷裏落到了涼臺上。
我們呆呆地站在那裏,這個家夥居然在白天就敢“入室搶劫”,身手還這麽漂亮!在我們壹楞神的工夫,貓王已經叼著臘肉,跳到李濤家的涼臺欄桿上。他壹雙明亮的瞳孔裏,似乎映出了我們三個人的影子。貓王似乎也有點意外,他咕嚕了兩聲,眼睛盯住我們看。然後突然大搖大擺地把臘肉甩到樓下的草叢裏,他沿著樓層上加固的水泥邊緣快速奔跑著,這條“路”對他來講可以算是條高速公路了,貓王跑到雨水管邊,抱住它頭朝下滑下來,在離地面兩米的地方,他輕輕壹躍落在草地上,整個過程不超過幾秒鐘。
“追!”學軍大吼壹聲,朝貓王沖過去。
我們三個人排成品字隊形,叫喊著沖了過去。出乎我們的意料,貓王沒有奪路逃跑,而是迎著我們沖過來,很輕松地從我們的縫隙中間躥了出去,直奔我們身後草地上的那條臘肉,叼起來迅速地沖向他附近樓墻上的壹個洞口。臘肉在洞口停了壹下,橫卡在洞邊,貓王使勁壹拖,臘肉被折成了彎弧,生生地拖了進去。
我們呆呆地望著洞口,面面相覷。
學軍擄起褲腿,上面幾道新鮮的血印子正往外滲著血,這是貓王在突破圍剿時給他留下的紀念,“我壹定要抓住他。”學軍咬著牙狠狠地說。
“對,抓住他,扒了他的皮。害我背那麽大的罪名。”李濤附和著說。
“現在妳清楚了,不是我們偷妳家的臘肉吧。”我沒好氣地朝李濤喊起來。
“嘿嘿嘿。”李濤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那張臉很尷尬。
我和學軍都把頭扭向壹邊,不想搭理他。可是誰讓大家是哥們呢,我們都不願意看到李濤挨他爸爸揍。於是三個人商定:把那只盜竊的貓王捉拿歸案。
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張揚爸爸的那張捕鳥的網。我們打算在李濤家的涼臺上設置壹個捉貓的機關。
因為城裏不讓捉鳥,張揚爸爸的那張網被扔在他家院子的旮旯裏。聽說要去捉貓,張揚也來了勁頭,立即找出來給我們。據張揚說,他爸爸曾經用鳥網逮到過驚慌逃跑的兔子,這大大增強了我們的信心。
李濤的爸爸出差了,我們布置現場的時候少了不少麻煩。學軍把網支起來,罩住涼臺的正面,然後在鐵絲上掛出臘肉,貓王如果再從原路過來,會壹下子掉到柔軟的鳥網中,被精細的尼龍線纏住。為了驗證效果,我們找來張揚家的小貓試了幾次。那只乖乖的小貓,毫無準備地被推下鳥網,恐懼地喵喵叫起來。
壹切都準備就緒了,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家,貓王如果敢來,就壹定會落入我們設下的天羅地網。
第壹個晚上平靜地過去了。
第二個晚上,我們依然都把鼻子貼在窗戶上,睜大眼睛看,豎直耳朵聽。銀白的月光下,偶爾傳來幾聲貓叫,可李濤家的涼臺上依然毫無動靜。
第三個夜晚,我們很早就睡下了,連日的興奮讓我們疲倦不堪。我很快地進入了夢鄉。然而就在這寂靜的夜色下,貓王再次光顧了李濤家的涼臺。
四
那張捕鳥網完整無損地掛在那裏,隨著微風靜靜地飄動。
網後面的臘肉,卻被齊刷刷地切斷了好幾根。也許是因為貓王扛不動那麽多,歪七扭八地丟了壹地。這家夥是從什麽地方鉆進去的呢?我們都很納悶,要知道他來去的通路都被網封住了。
貓王的惡行大大激怒了我們。學軍的臉通紅,我知道只有在被別人打敗和欺負的時候他才會有這樣的表情。對我們來說,被壹只貓戲弄,實在憋悶得很。李濤望著散落壹地的臘肉發呆,我們猜想他在琢磨等他爸爸回來時,如何讓他老人家相信這個故事。也許等待他的是另壹次劈頭蓋臉的狂揍。我和學軍都很同情李濤,因為逮貓是我們提出來的,現在反而丟了臘肉,我們再不能做旁觀者。
這時候,張揚手裏攥著壹個紅薯,笑瞇瞇地跑了過來:“哥們,怎麽樣?沒逮著吧。”他說話的口氣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我估計妳們幾個夠嗆。”
“妳爸爸不是拿這破網逮過兔子嗎,瞎吹牛吧。”學軍沒好氣地說。
“妳聽說過有個成語叫‘守株待兔’嗎?”張揚大口地啃著紅薯,那香味狠狠地刺激著我們饑餓的腸胃,“我爸說了,那次逮住兔子,是因為兔子被狗追懵了,壹頭撞進鳥網裏,平時它才不會落到這麽明顯的陷阱裏去呢,更別提壹只比兔子狡猾的貓了。我爸說了,逮貓可是個精細的活兒,需要專業的工具和特殊的方法。”
“說說看,有什麽好辦法?”我們三個人立刻把張揚圍在了當中。
這家夥倒賣起關子來,他張著大嘴吧嗒吧嗒地啃起紅薯來,白白的熱氣從他嘴巴裏噴出來,稀黃的紅薯末子留在他的下巴上,等紅薯吃得差不多了。張揚奮力壹甩,紅薯皮準確地落在三十米開外的垃圾洞裏。他隨手抓壹把細土搓掉粘在手上的紅薯面,然後慢條斯理地開了腔:“有壹種逮貓的機關叫做——貓箱子……”
學軍費了好大力氣,把家裏存著的幾塊木板扛到了房管所。我把爸爸的幾張畫油畫用的五合板也拿了出來。老張笑瞇瞇地站在院子裏。我們同張揚商量好,求他的爸爸做個大號的貓箱子,剩余的木料全奉送。他爸說了,在插隊的時候他們就做了壹個大號貓箱子,逮住過壹只猞猁。這個箱子裏有個機關,可以把進去的動物鎖在裏面。貓箱子的門是上拉式的,樣子有點像歐洲中世紀的斷頭臺,門被擡起的時候,中間有個眼被壹根鐵絲穿上,這樣門就不會掉下來。鐵絲的另壹端穿上壹根繩子,繩子穿過貓箱子裏壹邊的壹個孔,放進箱子裏面,然後拴上壹塊肉餌。找食物的貓,會拖動誘餌,箱子的門就會落下來,把它反鎖在裏面。
幾天後,老張把我們喊去,在院子裏放著我們要的貓箱子。這貓箱子可不像由老張的手做出來的,它有點歪有點斜,看上去快散架了,左右也不對稱,樣子很猥瑣。望著我們失望的表情,老張看透了我們的心思,他笑瞇瞇地說:“知道為什麽把貓箱子弄成這個樣子嗎?這東西是用來逮貓的,不是用來擺在那裏讓人看的。貓有九條命,至少也有七個腦子,什麽樣的東西有詐,它壹眼就能看出來。人總以為貓傻,其實在貓眼睛裏,人才最傻呢,傻得自以為很聰明。”老張掏出壹根長長的煙竿,把細碎的煙末塞進去,然後劃著壹根火柴點上,從嘴角和鼻孔裏慢慢地冒著煙兒,繼續說道:“妳們把妳們的貓箱子拿走,別看他樣子醜,可結實可耐用著哪,不信妳們拿腳踹兩下,看看它散不散,在裏面我加了幾個三角結構,別說是貓,連猞猁這麽大的動物都別想把它弄壞了。”
學軍將信將疑地踢了箱子幾腳,痛得他抽回腳,使勁地揉。這個形狀怪異、顏色不壹的貓箱子,真能幫我們逮住貓王嗎?大家還是很高興,至少現在我們有壹件對付那家夥的法寶了。
張揚也來幫忙,我們四個人擡起箱子高興地走出房管所的大門,陽光灑在我們的臉上,也照著貓箱子,我們好像擡著大炮,雄赳赳氣昂昂地去對付狡猾的對手。
“還有件事情。”老張追出來喊,“回去把箱子外塗上食物和垃圾的味道,箱子外的地上也要塗些羊油,裏面的誘餌最好用臭魚,都設置好以後,不要輕易再動裏面的東西,貓的鼻子雖然沒有狗的靈,分辨人的氣味很在行。”
大家越來越佩服老張了,他說出的話都是專業水平。
五
貓箱子被放在李濤家下面,樓房拐角處的樹叢邊。我們花了三天來執行張揚爸爸的囑咐,最後買回了壹條讓人捏著鼻子透不過氣來的臭烘烘的魚。這樣的臭味在貓王的鼻子裏,也許就是最無法抗拒的美味吧。
學軍將魚牢牢地吊在箱子裏,我們小心翼翼地別上貓箱子的門,再不敢動貓箱子壹下。現在要做的只有等待了。
下雪了,這是秋冬交界的第壹場大雪,地上很快鋪上了厚厚的雪花。
雪層會不會覆蓋我們精心制作的氣味?貓王會不會因為下雪而躲在自己的宮殿裏休息?我們不禁擔心起來。不過,所有的疑慮都化為烏有,因為這天早上,我們在雪地上看到了貓王的腳印。
那是壹排整齊的腳印,貓王從他的壹個洞口出來,然後若無其事地向貓箱子的另壹個方向走了很遠。這個家夥在原地轉了很多圈兒後,倒著腳步來到貓箱子前,從腳印看,貓王在箱子前佇立了很久,像個思想家壹樣,分析著眼前到來的看起來有些奇怪的好運。他良好的胃口同他機敏的大腦在打架,最後貓王閃光的理性壹定戰勝了汩汩外流的口水,他可能向貓箱子裏投過去惆悵的壹瞥,然後帶著狐疑的自信和慚愧的表情,返身走回洞裏去了。
雖然沒有逮住他,可大家看到了希望。
從那天開始,我們在夜色降臨前,都要用望遠鏡來了望那個貓箱子。李濤爸爸的望遠鏡幫了我們的忙。這樣又過了兩天,等雪化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終於等到了收獲的時刻。
這天早上,李濤揉著眼睛來看貓箱子,他驚奇地發現,箱子的門落下去了。
大家興奮地把貓箱子擡到李濤家的涼臺上,然後扯出麻袋對準門口。
箱門緩緩地打開來,順著陽光望進去,我們看到壹雙美麗的眼睛—— 壹只白貓安詳地坐在裏面,她發出細弱的喵喵聲,眼睛裏充滿了企求和恐懼。學軍伸進手把白貓抱出來,正是那只美麗的貓王王後!大家用牛奶款待她,然後把她送進壹個大鳥籠。
接下去怎麽辦呢?我們都沒了主意。只有再去找張揚的爸爸。
“得,妳們也出了氣了,把白貓養兩天放回去就完了嘛。”老張說。
“那可不行,我壹定得抓住貓王,他讓我不明不白地挨打。”李濤氣呼呼地說。
“我們得逮住那家夥,它太氣人了。”學軍也說。
看看他們倆這樣堅決,我和張揚也隨聲附和起來。
老張嘆了口氣,拿出他的煙竿抽了兩口:“既然這樣,只能委屈壹下這只白貓了。貓王壹直懷疑這是個圈套,白貓卻忍不住美食的誘惑,自投羅網。現在貓箱子對貓王已經沒有了隱蔽性,要想抓到他,除非……”我們四個立即瞪大眼睛,緊盯著老張那張像刀刻過的臉龐,“用白貓做誘餌。”
望著美麗的白貓,大家都不忍心。但到晚上的時候,我們還是把她裝進了貓箱子。老張把箱子改動了壹下,在箱子頂端裝了個夾層,把白貓用鐵網圈在裏面,箱子裏的踏板替換了誘餌,只要貓踩在上面,大門就會落下來。
貓箱子被放回到原來的位置。白貓只有水喝,我們不給她食物。
在這個月朗星璀的夜裏,整個小區裏都能聽到白貓令人悚然的叫聲。
壹天過去了,沒有動靜。
兩天過去了,白貓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第三天,當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我和學軍向貓箱子走去。
難道貓王真會對白貓的遭遇無動於衷嗎?
七
我們放了白貓,但是把貓王留下來,準備過幾天再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貓王是我們征服的真正的俘虜。況且因為他的惡行,李濤挨打,我和學軍蒙怨,學軍被咬傷後已經打了第壹次疫苗針,以後還要打四次。我們希望給他壹點教訓,讓他壹輩子忘不了。
正午,我們都來到樓頂的平臺上。只喝水不吃東西的貓王這時候老實了很多。張揚掏出老張的理發推子,笑瞇瞇地走過來:“給妳理個發。妳可要乖哦。”
張揚很快就完工了。在貓王被剃光的臉上,學軍拿起化妝筆,把五顏六色的顏料塗上去。貓王的臉看起來像是京劇裏的魯智深了。最後學軍又把他表妹的夜光眼影也畫到貓王的臉上。我拿出特地買來的壹件小狗衣服,上面還掛著壹只鈴鐺,大家小心翼翼地給貓王穿上,學軍特意用針線把衣服縫緊,然後晃動著小鈴鐺說:“貓王啊,以後抓老鼠費點力氣啦!”
望著貓王那個滑稽樣,我們不禁笑起來。貓王自始至終都閉著眼睛,壹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沒有做絲毫反抗。
“現在放他走吧。”學軍說,他舉起剪子,把貓王身上的爛網兜壹壹剪斷,然後打開樓道的門。
貓王活動了壹下筋骨,然後倒在地上,可能是四肢麻木。接著他再次站起來,眼睛裏閃著壹絲光亮。他弓起身,擺動了壹下尾巴,身上的鈴鐺隨著發出輕脆的響聲。我們又大笑起來。他似乎感到非常的仿徨,沒有繼續朝大門走,而是調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們高喊著追著他。
貓王很快跑到了樓頂的邊緣。他發現沒有出路,就調過頭,朝另壹個方向跑,結果很快又走到樓頂的盡頭。
我們慢慢地走過去望著他。
貓王看上去相當疲倦。他喘著氣看看我們,又望望六層樓下的地面,似乎在思考著什麽。從他的眼神裏,我似乎又看到那只目中無人的貓王的影子。果然,他迎著我們跑來。大家尖叫著退後幾步。而他卻突然回過身,飛快沖出了六層樓的圍欄。
我們撲到圍欄旁。
天空中劃過壹道奇異的彩弧。
貓王的身姿是那樣的舒展。叮當的鈴聲伴隨著簌簌的殘葉和枝杈折斷的聲響,隨著貓王的身影壹起在空中飄動著翻滾著。
短短的幾秒鐘像凝固停滯了壹般。
我們望著貓王在空中下落的身影,腦子裏壹片空白。就這樣,目擊他最終飄落到地面上。
貓王落地時打了個滾兒。他站起來後,仰頭望了我們壹眼,然後匆匆地消失在樓群的壹角。
依稀的鈴聲,在我們的耳邊清脆地響著。
八
李濤的爸爸很久沒有打他了。他家的臘肉也完好無損地掛在涼臺上,再也沒有誰去騷擾。
學軍依舊是我的保護神,他還是為了保護同學經常同高班的大孩子打架。
張揚的爸爸居然用做貓箱子余下來的木板打出壹張沙發床,張揚請我們到他家去觀賞。
貓箱子再也用不著了,被扔在房管所的角落裏。
貓王很久沒有出現了。我有時候想起他,學軍也是如此。我們經常回想起捉到他的每個細節。貓王的每個表情和動作都會引起我倆長久的大笑。可他卻像從這個小區消失了壹樣。
已經是隆冬了,窗外被積雪覆蓋著,夜晚伴著昏暗的路燈,馬路上幾乎看不到人的影子。
這天我在學軍家做作業,門被砰地推開了,學軍的表妹喘著氣跑進來:“表哥,快出來,我媽媽摔倒了。”
我們跑出門,把臉色慘白的阿姨攙進大門。
“怪物!我們見到了怪物。”表妹驚恐地喊,“壹個畫著人臉的怪物,他穿著破衣服,脖子上還掛著鈴鐺,從我們眼前嗖的跑過去了。真是太可怕了!”
“貓王!”我和學軍異口同聲地喊出來。
可學軍的姨媽不相信貓王的故事,她堅持認為自己是遇到什麽怪物了。
流言像瘟疫壹樣,很快在這片小區傳開了。經過壹張又壹張嘴巴之後,關於怪物的故事被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人們首先聯想起附近工地發現的古墓,然後把怪物說得同人壹樣大。無論學軍和我怎樣解釋,大家卻更希望相信神秘的故事人物。夜晚出來散步的人少了,連王奶奶的值勤也由單人行動變成了集體巡邏,大家都被某種恐怖的情緒控制著。
學軍姨媽跌傷的腿好了,可很少再來我們這裏。
我們也很久沒有見到貓王了,那只原本敢在白天大搖大擺閑逛的野貓。
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和學軍會趴在樓頂的欄桿上沈默不語,我們是被打敗的征服者。
在幽黑的街道上,那個“怪物”會從哪裏突然出現呢?
路燈下,夜晚的霧氣和壹種淡淡的恐慌氣氛交織在壹起。
我們呆呆地佇立,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