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有個蘇州小夥子,自由戀愛相中壹個徐州姑娘。雖然父母百般不情願,但拗不過兒子,還是壹同去姑娘家提親。
當時正是三伏天,姑娘家按照風俗,拿出了用以待客的羊肉,並熱情地說:嘗嘗我們這裏的特色:伏羊。
沒想到男方全家大驚失色:這三十六七度的高溫天,還吃羊肉,是想熱死人不成。江北佬也太不講究了,這婚結不得。也不給商量的余地,連夜把兒子挾持回家。
在那個信息相對閉塞的時代,“內鬥大省”的相互不理解,從這個故事中可窺壹斑。男方家庭借此牢固樹立了江北佬素質低不講究的印象,而女方家庭大概也深深覺得蘇南人小氣矯情不講道理,這對苦命鴛鴦怕是再也沒有獲得父母家人祝福的機會了。
01
羊肉的南北認知差異
/ 農耕文明VS遊牧文明/
在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羊肉被視作珍貴的食材,且因為它在中醫典籍裏溫熱補血的作用,主要作為冬令補品。
但在400毫米等降水量線以北,遊牧民族占據的草原地區,卻沒這些講究。壹年四季,羊肉管夠;且遊牧民族不信中醫,自然也沒有寒熱溫涼之說,不管多麽酷熱的天,壹碗羊湯,就能解百乏。
其實,這種食材認知差異,多半的能歸因到地理決定論。在農耕文明體系中,土地是與貨幣等值的可流通不動產。壹塊可以生產各類作物的土地,如果種的是牛羊吃的牧草,顯然是種天大的浪費,而且羊還不能像牛壹樣作為耕地的牲畜;而雜食性的豬卻不同,廢棄泔水、果蔬根皮,什麽都吃,這就做到了不與民爭地。
久而久之,物依稀為貴的羊肉就被貼上了各種不能隨便亂吃的標簽,而唾手可得的豬肉則不需要講究那麽多。
與之類似的例子是法餐裏的豬肉,很多法國大廚把豬肉視作油脂豐富、質地柔嫩的高級食材,要小心伺候。吃的時候也頗多禁忌,搞得不好,就觸犯了《聖經·舊約》裏不可食豬肉的戒律。
02
漢文化的異類“伏羊區”
/文化融合VS心理抗拒/
但在中國中原地區,卻流傳著與華夏文明背道而馳的風俗:吃伏羊。
所謂伏羊,指的是三伏天宰殺的羊肉。不少城市還為伏天吃羊舉辦盛大的節慶活動,包括徐州、宿州、棗莊、臨沂在內,“伏羊節”都已是當地的旅遊招牌。
從地圖上研究,“伏羊區”雖然橫跨豫東、皖北、蘇北和魯西南四省。但它和“包郵區”長三角壹樣,有著方言相通、民風相類的特點,它們都是先秦時代的“天下九州”中的徐州。
因為占據了古代中國最豐饒、富庶的土地和四通八達的交通要沖,從西晉末年五胡亂華開始,到宋朝南渡的八百多年中,伏羊區壹直是南北反復拉鋸爭奪的地區,物質財富極易受到遊牧民族破壞。
明清後,隨著經濟的日漸發達和水土流失的嚴重,黃河多次奪泗入淮,“伏羊區”又變成農耕文明談之色變的“黃泛區”。再加上這裏距離滿清統治中心不遠,長期的文化交流和婚姻融合,讓這裏的百姓耳濡目染了北方民族愛吃羊肉、且不分氣候節令的風俗。
但另壹方面,這裏又是儒學的發源地,華夏文明的濫觴。雖然南宋文人對中原地區大量吃羊肉的行為痛心疾首地斥責為:“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但本地人還是堅持數百年,要為夏天吃羊肉找到合理的話術。
這是心理學中典型的“霍桑效應”的表征。
最先被盯上的是上古典籍。《周禮·天官》中的“春行羔豚,膳膏香”;《禮記·月令》中的:“仲春之月,食麥與羊。”都被搬了出來。但冬天吃羊肉總是主流,無論怎麽找,春吃羊肉已經是漢族能夠接受的極限。
再從古代帝王們的生活起居入手,從堯舜、到彭祖、到《漢書》,雖然找到了只言片語的記載,但始終不成體系。
最後壹步,就是在民間尋找普遍認同感。很幸運,安徽宿州下轄的蕭縣首先提出了“伏羊節”的概念,並在十幾年間風行整個“伏羊區”,且大有成為壹種現象級飲食文化,輻射東部更廣區域的趨勢。為數百年來,身為漢族,卻在伏天吃羊肉的“伏羊區”人民找到心理認同感。
這並不是嘩眾取寵的心機,相反,它是區域飲食習慣的獨特註解。
03
“伏羊區”好吃麽
/ 發達的烹飪技藝VS需要進化的食材/
“伏羊區”的羊好吃麽?
從烹飪水平來說,毋庸置疑。
作為南北交融的區域,這裏的烹飪技法吸取了魯菜、淮揚菜、徽菜乃至豫菜的長處。
徐州名菜“羊方藏魚”,用整塊羊排肉開孔,把鱖魚肉藏於羊內同蒸。講究的飯店還要在上桌前擺上魚頭魚尾作為裝飾。這是很典型的南方水產與北方羊肉的結合,也很得漢字“魚羊鮮”的古意。
宿遷的酸菜羊肉也很有特色,大薄片的羊肉,加酸菜炒,酸鮮好吃,這是羊肉與農耕民族出產的腌制蔬菜的另壹種組合。
棗莊人不說吃羊,而是說“喝羊”,因為當地的羊湯太有名。用中草藥熬的羊湯,是棗莊最富江湖氣息的美食名片。大街上,羊湯館比比皆是,小方凳、四方桌、壹瓶醋、壹盒鹽以及壹罐辣椒,大都壹致的格局陳設,雖然略顯簡陋,但是吃客絡繹不絕。合格的羊湯要燉到湯色奶白、芡汁醇厚。佐以青蒜、香菜,顏色好看,味道也足,與草原上清湯煮出的手把羊肉區別很大。
但撇開烹飪不論,單從羊種來說,“伏羊區”流行的白山羊,卻帶著濃郁的腥膻味道。雖然很多愛吃羊的人,就喜歡這股羊膻味,但從調和眾口的標準出發,白山羊壹定算不得好羊肉。
所以,很多“伏羊區”的餐廳近年來也改良了食材,直接從內蒙古草原上運來口外綿羊,也就是漢人說的“胡羊”用以烹飪。不僅味道更上層次,也讓慕“伏羊節”大名而來的遊客更能接受。
從這個角度理解,羊肉本就不用趕著伏天來吃,像蒙古草原牧民那樣,隨取隨用,豈不更妙?
就像最好吃的牛排出產自阿根廷壹眼望不到邊的大草原、最好吃的三文魚出產自挪威冰冷的北大西洋海域、最好喝的綠茶出產自中國江南水軟風清的丘陵間壹樣,食材總有適宜的產地,它代表了數量與品質,也代表了不拘壹格采擷用度的理念。
End
梁文道愛吃烤羊肉串,他說,擼串最爽的時候,莫過於酒足肉飽走回家“大夥踩過滿地竹串,撞倒幾個空酒瓶,壹路引吭高唱莫名的曲調,不知今夕何夕。”
這“今夕何夕”四個字用得太妙。是的,對於真愛吃羊肉的人來說,哪會顧得上伏天還是臘月,遇上好的羊肉,張口大嚼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