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上的大文豪歐陽修(1007-1072),喜吃汴州開封城──時為北宋首都──某飯館的豬肉。他是在遷居潁州時,比較了潁州廚師烹飪的豬肉之余,表示不如汴州廚師所烹飪的豬肉。他特別想念汴州館肆烹飪的豬肉。
到得晚年,歐陽修寫其回憶錄,叫《歸田錄》(作於1071),裏面有壹則大臣上館子外食的故事。那是歐陽修未入仕之前宋真宗時代(998-1022)的前輩故事。主人翁叫魯宗道。有壹天魯氏上館子、宴請親友,這館子是有名堂的,叫「仁和酒肆」。
方其時,適巧皇帝有事找他,遣中使至其宅傳見。中使久候魯氏不歸。迨魯氏面謁皇帝,那已是讓皇帝空候多時了。皇帝問魯氏何故遲遲其來,魯氏以實對,說在外宴客以致讓中官久候,又說外邊館子烹飪設施比較專業,不似家中用具簡陋雲雲。
這個故事讓我們見識到北宋真宗朝治下的汴京,館食比家食講究,烹飪用具強過家用的。這故事呼之欲出的壹大重點是,烹飪的廚師守的是專業的職業。
另外,飯館的美食已超越貴族家中美食多矣。這是中國家外美食史上,很重要的新紀元。從漢代至唐代前期這九百年間,旅客行商居外住邸店,所食用的只是粗食。社會上的珍饈美味只能在上層社會家常菜中去尋求。
講前輩愛上汴京館子的故事,歐陽修自己何嘗不然。這兩位愛上汴京館子的士大夫,並不特出,這是極其普遍的事。同壹回憶錄中,歐陽修也講了壹則他兩位好友,即石曼卿和劉潛,在壹家新開酒樓鬥酒的故事。之後都下盛傳:「王氏酒樓有二酒仙,來飲久之。」酒樓不僅賣酒,也烹調食物,以便下酒。
前述魯宗道飲宴的館子,歐陽修還說此肆:「酒有名於京師。」此間酒肆甚至有地址傳世,座落在汴京宋門外浴堂巷。這神奇吧?這好像現今電視美食節目中,總會告訴閱聽大眾,美食店座落何處而予以服務似的。
不要以為大城飯館林立是很久的事。歐陽修所述大城館子的現象,到得他筆下,也不過是才二百年光景。也就是說職業廚師和外食館子美味供酒食這兩樣東西,在中國史上是九世紀才出現的新文化現象。中國中古時代(約當魏晉南北朝、隋朝,以及唐朝前半期)行政城市原本是不存在商店街的,更別說商店林立了。
五至九世紀之間的中國行政城市,是劃分成百數十區塊,當時叫做「坊」,每壹坊四周有坊墻圍繞,每日入晚,不僅全城宵禁,而且每壹個坊的出入口,即「坊門」,是要上鎖的。全城的商業買賣作為,限制在約莫兩個定點的集市,在長安叫「東市」和「西市」,在洛陽叫「北市」和「西市」,而且時間限定在中午開市,到了下午傍晚就休市了。
這在唐代的兩京,即長安和洛陽,都同壹個運作模式。這種情形,由於其壹唐帝國對社會控制力式微,其二京城消費經濟力道遽增,舊行定點集市和每日黃昏後休市的辦法,已不敷使用,於是乎,廢除、推倒坊墻的運動在全城流竄,在坊墻推倒換以店家的店面門,全城商店街林立的景像才現身。
這壹部分是過去研究城市史的先賢為我們揭開的城市商業面紗,有壹特定名稱,叫城坊制崩塌。城坊制廢棄之後,唐兩京開始城開不夜,甚至城門不閉。本書伊始,講白居易於八三六年夏天某深夜,乘輿進城的事件,只是這新興城市居民作息丕變的壹個例證罷了。
在城坊制健全之時,商業規模拘限在每坊坊門口的早餐流動攤販。這是為適應日間到別坊作客、誤了坊門上鎖時間,被迫、或主人力邀之下,暫宿壹宵。翌日,客人趁晨曦普照坊墻,而坊門將開之時,趁便在坊門口的早餐商攤解決饑腸鬧革命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