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長期缺乏睡眠,浮腫的牙齦在嘴裏留下了血腥味兒,這竟然讓因為怕付不起居酒屋宵夜錢,而托病缺席的說辭,變得有說服力起來。
最後壹搏的歌手,捉襟見肘的預算,局促的便宜旅店,遲遲不來的靈感,差不多就是早年東京之旅的全部。
在面向山手通的書房,我經常徹夜不睡,思想迎來的人生。寫了幾個大家後來才知道的歌與詞,做了幾個大家後來才知道的決定。
這個刀匠始終不知道我制琴師之外其他的身份,這讓我感到安適自在。時至今日,每次我搭電車來取刀,走在當年走過的路上,恍若新生。
因為時差的關系,我連著幾天的早起,在濕潤、潮濕,滿地殘枝落葉的林子裏行走。在不遠地方,湖面閃爍的波光,從林間能穿過來。
大約過了壹個月的時間,臺北的聲光氣味,才肯在我的腦海褪去。風、聲響、潮汐、天光,讓寂寞變得有意義起來,而這正是我當初決定離開的原因。
雖然我是因為急著想要逃離原來的身份來到這裏,可是其實我並沒有期待,從這片林子得到什麽啟發。
然而每當假期結束,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心中浮現的壹個念頭,卻決定了我後半生的面貌。那壹年,我三十五歲。二十年前,它教我、訓我,要我知道自己的渺小,要謙卑安定。二十年後,它依我、信我,任我剪裁切削,重新安置。
想我在香港的那些年,唯壹練就的本事,也許就是能在精品店裏,佇足良久,似就要掏錢,卻面無愧色,施施然走開。
這個城市太快,要是壹不小心,連感情都可能變得浮光掠影,在這樣壹個自豪與效率的地方深刻雋永,是不是更為珍貴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那些在九龍塘、對衡道、花圃街、法院道,那些隱匿在工廠大樓狹窄巷道,當中的錄音師裏面留下的歌,壹下子就有了意義。
我老愛跟人說,基隆皮是音樂的第二故鄉,在這個大華語文化圍裙邊的城市裏的華人,有壹種難以言說的質地,有時候讓人惻隱,或者心生敬意。
我當音樂總監視察分公司的業務,吉隆披總是最後 最遠 最讓人筋疲力竭,以至於心不在焉的壹站。後來我有點明白了,音樂人們真心想要的,是像文學的前輩們那樣,經歷蕉風椰雨洗禮之後,去到壹個讓人看得見的地方。作為那個百年前,在馬來半島登岸的,廣東人、潮州人、臺山人、客家人、海南人的後代,這裏的音樂人開始奔赴在,往陌生的傳說中的故鄉的路上。
不過我們也都看見,華語樂壇出類拔萃,迷倒眾生的南洋子弟,從未缺席。我偶爾會見到這些年輕的同行,佩服之余,難免,我心裏會想:好小子,十年前檳城街邊粿條攤,擦身而過,沒想到十年後妳竟然已經站在這裏,恭喜恭喜。
這真是壹個神奇的城市,不管我離開多久,走得多遠,只要回來它能自動幫我連上,離開的那壹天,那壹瞬間。好像,只需要我尋原路回去,我就能看見,匆匆離開的時候,已無心品味的茶,仍有余溫。我敷衍告別的人,還在那裏生我的氣。
三十年前的壹個秋日下午,在這裏四樓,我應征的差事,對壹個總***只有五首創作,剛剛在行業裏邁開步子的年輕人來說,天知道意味著什麽。在人生這個時候去回想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很多很多滋味的。我很快就適應了音樂人的生活,妳知道的,就是那種生活。撇開創作的艱辛不說,我極少失手。可是這也讓我經常憂慮著,接下來的十七年間,我壹直期待著,可以讓我脫身的,連續幾首歌的失敗並沒有到來。
2001年3月5日,我決定放下壹切,離開。
無人過問我在北方的遭遇,好像那壹切就是命運的必然,就像故鄉也知道,終將歸來。我現在用來辦公的地方,是我十五歲的時候的書房,就從這裏,我離開家求學,壹無所成,我很羞愧的回來了,當然也在這裏,雖然我終於能夠用,熟練了幾個和弦開始寫歌,可是每每我唱的時候,都是因為很缺乏自信,而顯得靦腆。因為我想我並不知道這些歌,將會有什麽意義,又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今日陰雨,我跟當年那壹個壹籌莫展的少年,並肩無言。時過境遷終於明白,人壹生中有壹個經歷過的城市 ,都是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壹步都算數。
音樂:The Way We Were—David David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