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沈默寡言,獨來獨往,神情冷漠如終年不化的冰雪。我沈溺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願意走出去。
遇見夏威的那個下午,我剛剛接到了市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那天陽光燦爛,但我的臉上依舊籠罩著陰霾。
那是壹條長長的街,路邊的樹還未長成,因而陽光有點毒辣地從身後斜劈而下。我看著眼前自己的影子,有幾許落寞地附著在地面,忽然覺得厭惡它就如同厭惡自己壹般。我迅速地掉頭就跑,我不要看到這個黑糊糊的、鼻涕般甩不掉的影子。
可是我壹掉頭就撞進了壹個人的懷裏。稀裏糊塗間,只依稀嗅到了很好聞的青春健康的清淡香味。擡頭,眼睛瞬間被壹張英俊的面龐灼傷。壹個男生怎麽可以生得那麽好看,五官精致卻不失陽剛之氣。
我怔怔地看著他,忘了說對不起。他笑了:“不要說妳是被我的英俊嚇暈了哦!”
我忽然討厭他了,我向來討厭自以為是的男生。我沒有和他搭訕,說了句對不起,從他的身旁壹閃而過。走出好遠,不知道為什麽,我竟又回頭去看他,沒想到他也在原地往我的方向張望。在我回頭的那壹刻,他的笑容再次綻放,讓七月的陽光失卻了光彩。他把手攏在嘴邊,對著我喊:“右眼角下有滴淚痣的女孩,我記住妳了!”
我轉身,大踏步地走,不再回頭。淚流下來,爬過那顆滴淚痣。我沒有資格與任何人壹見鐘情,壹個連親生父母的疼愛都得不到的女孩還想奢望得到誰的愛呢?
再次看到夏威,是在學校的迎新晚會上。他在舞臺中央,坐在壹張高腳椅上,抱著吉他的姿勢優雅無比,邊唱著歌邊用壹只腳輕輕打著節拍。而他臉部的輪廓在聚光燈的照耀下,越發俊朗。他唱的是壹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他唱道:
“最初那次與妳相遇,是我壹生最美的際遇,
那天的陽光很和煦,妳的神情卻很憂郁。
來不及問妳的名字,妳已悄然翩翩而去,
而妳眼角的那顆滴淚痣,泄露了妳憂傷的往事。
那裏埋藏著怎樣的秘密,是我今夏忘不掉的謎。
這壹季很快就要過去,讓我虔誠地期許,
求上天給我壹個奇跡,能讓我再次與妳相遇……”
我的心在他的歌聲中起起落落。這樣的悸動從來都不曾有過。那顆滴淚痣上又有小螞蟻啃嚙般的微癢。這個男生總是能讓我流淚。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對我這樣念念不忘。我起身,走出了大禮堂,身後依然有他動情的歌聲在追隨。我突然改變了方向,往後臺走去。
他在如潮的掌聲中退場。見到我的時候,他的驚訝可想而知。我說:“有時生命中是會有壹些奇跡的。”他笑了,他說:“這首歌是妳給我的靈感。我叫夏威,妳叫什麽?”“我叫莫離。”他濃眉壹挑,說:“好奇怪的名字。”我問他:“夏威,妳可以單獨為我唱壹遍剛才那首歌麽?”夏威說:“當然,本來就是為妳寫的歌。”說著,他背起吉他,和我離開了大禮堂。
我們在校園的綠茵場上並排坐下,滿天的星光紛紛揚揚地如細碎的櫻花般灑落下來。夏威清清嗓子說:“下面,我為莫離小姐演唱壹支我的原創歌曲——《相遇》。”然後,他再次哼唱起那首歌來,悠揚的旋律直逼我的心口。我第壹次在別人面前肆無忌憚地失聲痛哭。我說:“夏威,妳是這個世界上雖然陌生,但卻惟壹牽掛我的人。”夏威停下來,輕聲地問:“莫離,為什麽這麽說?”我把食指使勁往草地裏摳,摳出壹株草來,狠狠地拋了出去。我說:“夏威,我的爸媽要離婚,他們根本就不理會我的感受。我是沒有人愛的孩子。”
夏威溫暖的手拂過我的面頰,拂過那顆滴淚痣。可是他拭不完我無休止淌下的淚。他說:“莫離,妳相信前世今生的傳說嗎?”我抽泣著說我不知道。他說:“我信的。比如妳眼角的這顆滴淚痣,就是前世妳的愛人在臨死前滴落在妳的面頰上,今生用來尋找憑證。”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滴淚痣還有這麽美麗的傳說。我止住了哭泣,繼續聽著夏威說下去。他說:“莫離,以後我們在壹起好嗎?我要妳被疼愛,被呵護,我要寂寞從此真正遠離妳。”我還能說什麽呢,還有誰能比他更加愛我。也許夏威就是前世把淚滴落在我面頰上的那個人吧。
自從認識夏威以後,我冰封的那顆心就慢慢解凍。笑容漸漸在我臉上綻放。原來有人疼愛是這麽美好的事。
夏威高我壹個年級,算得上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不僅彈壹手好吉他,籃球也是打得壹級棒。每次聽到女生們為他輕松投進三分球而尖叫的時候,我就會為夏威感到自豪無比。
周末的時候,夏威常常用單車載著我在大街小巷穿行。有時,我會故意在喧鬧擁擠的地方往他腰部撓癢癢。然後,夏威就會緊張地繃緊了肌肉,不停求饒,他說:“好莫離,妳再撓我癢癢,我會摔跤的,我是不怕,但我擔心會把妳摔疼。”這麽溫暖的話,每次都讓我鼻子酸酸的。愈是這樣,我就愈是愛惹他,我要聽他說疼愛我的話,我要知道他有多麽多麽心疼我。缺少了愛的孩子就是這麽貪婪。
有天夏威載我的時候,我真的從車上摔下來了,我也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那時我並沒有撓他癢癢,就是突然覺得四肢乏力,坐不穩了。不過還好只是擦破點皮。夏威臉都嚇白了。以後壹到人多的地方,他就趕緊下車,生怕又有什麽意外。
十壹月我生日的那壹天,夏威送了我壹件小禮物。是壹顆淡紫色眼淚狀的水晶吊墜,用壹根同色的細絲帶系著,十分別致。夏威笑著說,這是我今壹掉在妳這裏的淚了,來世妳可跑不掉的。我也笑,我說,我早就用壹堆眼淚把妳埋葬了,妳也跑不掉的。
夏威用車載我回家的時候,我問他:“夏威,妳說我們算不算是壹見鐘情?”夏威才點了頭,又搖頭,他說:“不對,我們該是前世姻緣今世續,妳的滴淚痣就是憑證哦。”我笑著說:“好肉麻哦!”又想伸手去撓他癢癢,可是剛想擡頭,又是壹陣眩暈和乏力,我又從車上摔了下來。夏威心疼地來扶我,他說莫離妳該去看看醫生,也許是貧血吧。
媽媽帶我去醫院做了檢查。出了醫院,我問媽媽我怎麽了。媽媽說,沒什麽,只是貧血,多補些營養就好了。壹路上,媽媽給我買了好多水果、飲料什麽的。那時,我就想,我要是早些生病該多好。只有生病了,我才能感受到其實媽媽是疼愛我的。
吃多了水果,夜裏我從睡夢中醒來,去洗手間。奇怪地發現爸媽的屋裏還亮著燈,我還隱約聽見了媽媽的哭泣和爸爸的嘆息。他們怎麽了,聽起來不是吵架,每次吵架的時候總是天翻地覆,怎麽會這麽安靜。我不由停下腳步,在他們的門外當了壹回“竊聽者”。
第二天,夏威見到我,吃驚地說:“莫離,妳昨晚沒睡好吧,怎麽成熊貓眼了?”
我笑著對他說:“夏威,我告訴妳壹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的爸爸媽媽不離婚啦,哈哈哈哈!”我誇張地瘋笑,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可是,那並不是幸福的淚。
夏威高興地揚起眉毛:“真的麽?莫離,真為妳高興。我想起了妳對我說過的壹句話,妳說,有時生命中是會有壹些奇跡的。”
夏威的話像根尖利的刺壹般從我的心尖穿透而過。有時生命中是會有壹些奇跡的。可是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我所期待的奇跡出現。
又是壹個周末,我坐在夏威的車後座上,想緊緊抱住他的腰,這樣我就不會掉下來了。可是無論怎樣,我都使不上勁來。我大聲叫停車停車。
夏威停下來,看著我蒼白的臉,他說莫離妳又頭暈了嗎?我看著他關切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我說:“夏威,如果我死了,妳會不會哭?”夏威說:“莫離,妳真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好好的,不許說死!”我卻堅決:“夏威,如果我死了,妳不要哭好不好,那樣我也會心疼的。”夏威笑,他說:“我當然不哭啦。就算我們真的死了,來生還可以憑借那顆水晶吊墜來相認啊,對不對?莫離,快樂壹點!”
看著他陽光般無邪的笑容,我怎麽忍心對他說,我真的已經快要死了。我真的真的快要死了,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走不動路,擡不了手,張不開口,就那樣壹點壹點死去了。那個夜裏,我聽見媽媽就是這樣對爸爸說的。他們的和好,於我,只是壹種施舍。我的絕望誰會知曉?
聖誕節快要到的時候,我決定給夏威買壹份禮物。他的生日在七月,可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等到那個時候,那麽就先送他壹份聖誕的禮物吧。
我壹個人,壹家精品屋壹家精品屋地看過去,該找什麽禮物送他才最好呢。
從壹家精品屋出來的時候,壹個小孩重重地撞了我,壹把搶了我的包往馬路對面跑。我壹急,什麽都沒想就追了過去。我太著急了,我沒有看到紅燈。緊接著,壹聲淒厲的汽車喇叭在我耳邊響起,然後,我聽到自己的身體支離破碎的聲音……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爸媽,看到了夏威。我很想對他們笑,可是我笑不出來。因為我的身體好疼好痢,疼以前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那壹刻,我知道死亡離我不遠了,死亡竟然比預想的還早壹步就來找我了。
媽媽淚流滿面,她說,莫離,妳壹定要好起來啊,爸爸媽媽真的不離婚了,我們壹家人好好過下去。爸爸號啕大哭,像壹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我多想告訴他們,我早就不想怨恨他們了,因為我的心裏對他們更多更多的是愛和感謝。
可是,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夏威,我第壹次看到他流淚了。我只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是那麽美好,能把太陽的光輝都比下去。沒想到他連流淚的樣子也會那麽動人。但他的淚是那樣叫我心疼,比身體任何壹個部位的疼痛都來得強烈。他握緊我的手說,莫離妳真傻,妳明知道妳是追不回那個包的呀。
夏威怎麽會知道,我想要搶回那個包,只是因為包裏有他送給我的那顆水晶吊墜啊。夏威說那是他今生掉在我這裏的淚,我怎麽能夠把它弄丟呢?但我到底還是把它弄丟了。
我真是好慚愧。但我連對不起都無法親口對他說。我還想對他說,夏威,不要哭,妳答應過我妳不會哭的。但我只能是無比艱難地把他緊握著我的那只手慢慢地移到我的眼角邊。那裏有淚水正在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我要讓它們滴落在夏威的掌心。這樣,如果來生,我能與壹個掌心裏有顆滴淚痣的男子相遇,那麽他壹定就是我的夏威。
我閉上眼,恍惚又聽到夏威的歌唱,他在唱:求上天給我壹個奇跡,能讓我再次與妳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