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當夏天,吃漿水面片的日子就多起來。母親賣了鮮嫩的韭菜,和幹紅辣椒同炒,做澆頭。那時候家裏沒有壓面機,母親往往要費好大的勁搟面。面搟成,攤放在案板上,像壹個巨大的月亮。接著,大鍋裏燒水,小鍋裏炒好澆頭後,將倆瓣蒜切成薄片,放油炒至金黃色,然後,倒入漿水燒開。母親將面切成手掌般長短,水果刀般寬窄的面片,下鍋煮熟。舀出多余的面湯,再將漿水倒入。每人舀壹大碗,澆上韭菜炒辣子澆頭,樂呵呵地吃。
面勁道滑爽,有著麥子最細致的香味。漿水酸味悠長,夾雜著芹菜和白菜的氣息。糧食和蔬菜,也許才是滋養我們最根本的美味。大魚大肉,生猛海鮮總與我我們的胃,難以達成長久的默契。它們更像是生活的壹種調劑。
七歲那年,時逢每年壹度的縣城商品交流會。那天,異常炎熱。壹個中年男人叫賣漿水面。兩鐵皮水桶漿水面片,徐徐冒著熱氣,上面飄著星星點點的油花。炒大蔥和面粉的香氣,勾引了那些鄉下來的人們。壹碗只有兩毛錢,就能吃個半飽。那人的鐵桶邊圍著幾個人,鼓起腮幫的吃相,讓我不禁咽了幾口唾沫。
夏收季節,村裏人大都請麥客。這些人,個個都是割麥的好手。有時候,為了搶收,午飯往往送到地裏。壹鍋調和了醋的面片,湯很容易變稠,面片壹經浸泡,沒了筋骨。而漿水面片則不同。半個小時,送到地裏,湯是湯,面是面,分得很清。
麥客勞累了半天,饑渴難耐,抓起碗,埋頭忙活,風卷殘雲,狼吞虎咽。在似火的驕陽下面,天下的美味,都不如壹碗漿水面片來得實在。電影《白鹿原》裏,麥客蹲在麥茬地,捧著大海碗吃飯。我懷疑,吃的就是漿水面片。陜西人是做面食的行家,做漿水面片,對他們來說,跟玩似的。
到上海打工多年,基本沒吃過漿水面片。這裏匯集著各地的冒牌美食,唯獨沒有漿水面可賣。妳拉住十個上海人,問:吃過漿水面嗎?他們的表情出奇地壹致,立馬把妳當做外星人,喃喃地說:“儂很好奇哎!漿水是什麽東東?”壹次,突發奇想,賣了芹菜,煮熟。連水帶菜,倒入裝過食用油的塑料桶裏。兩天後,芹菜變成了好看的茶色。我的眼睛裏想必噴出了欲望的火焰。我在案板上搟出了方向盤大的面餅,再細心地切成面片。期間,我想像著壹鍋漿水面片,生動地呈現面前,那絲絲香氣,就讓人心旌搖蕩。
煮好面,把所謂的漿水倒入鍋裏。嘗了壹小勺湯,生活馬上按了暫停鍵。時間停止了,山河凝固。失望如萬千爬蟲,在我四肢百骸流竄。那壹勺湯,像放餿了的水,壹種詭異的味道,讓我舌尖顫抖。沒有正宗漿水做引子,沒有醋酸菌的參予,那桶水,就是死水。
多年後,成了中年大叔的我回到了蘭州,如同壹片樹葉回歸泥土。賣面條的店裏出售袋裝漿水。從此,不再為吃漿水面片發愁。牛肉面雖說百吃不厭,但味道過於濃烈,遠沒有漿水面片吃著舒坦。胃知鄉愁,漿水面片更能讓我們的心靈抵達故鄉的山川。
當饑餓降臨,是壹大塊紅燒肉吸引了妳,還是壹碗漿水面,更能讓妳的胃歡呼雀躍?也許饑餓更能敏銳地判斷出,胃最適合的飯食。漿水面很樸實,但很長情。如同我們的愛人,對我們不離不棄,風雨相隨。對於壹個西北人,這壹生,都會和漿水面片相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