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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愛玲的“三恨”說起

張愛玲,堪稱民國女作家花叢中的“奇葩”,她“樹大根深”,卻旁逸斜出,不把自己顯赫的出身和高貴的血統當作壹回事,甚至冷嘲熱諷:“壹襲華麗的袍子,細看來裏面全是虱子”。(其祖父張佩倫是北洋名臣,其祖母李菊藕乃李鴻章小女兒)。她任性直率,出語往往傷人,卻都能切中肯綮。正因為如此,讀者對這位民國女作家,至今仍是毀譽參半。我喜歡讀張愛玲的作品,但卻不是小說,因為小說太長,我沒耐性讀,我更喜歡張愛玲的小品文乃至只言片語。記得這位貴族出身的女作家曾說過她壹生有“三恨”,壹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這裏的“恨”沿用的是古意,應該是“遺憾”的意思。研讀張愛玲生平參之以我自己的人生經驗,我覺得張愛玲這“三恨”說得真誠坦率,更有民國貴族風範。下面我就分別說壹說。

? 海棠,雖然也是名花,但論雍容華貴不及牡丹,頑強堅忍不及梅花;但其鮮紅純正的色彩自古以來就贏得了大詩人的稱贊。蘇軾的《海棠詩》“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壹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雨中有淚亦淒愴,月下無人更清淑。先生食飽無壹事,散步逍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裏不易到,銜子飛來定鴻鵠。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壹尊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把海棠比喻成壹個遭遇落寞的佳人,雖然流落異鄉,卻保持了美好和鮮艷,用其美艷擦亮了詩人的“病目”。這“仙根”壹定是天鵝銜來,能在蜀地觀賞,實在是喜出意外。其《海棠》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更是把海棠比喻成盛裝美人,而為了看“她”,詩人秉燭夜觀,真是癡到了極點。同樣是大詩人,南宋陸遊壹生中寫了十多首海棠詩,有壹首被選入《千家詩》,《花時遍遊諸家園》“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 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為了讓名花多開幾日,竟然設想飛奏章上天庭,讓玉帝送春天幾日濃陰,好延長海棠花期。想象神奇大膽,也頗符合作者抗金誌士的身份。

? 由此可見海棠是美艷高標之花,張愛玲的審美情趣也同樣是美艷高標。唯獨遺憾的是海棠有色有形卻無香,難怪“海棠無香”成為她的第壹恨。

鰣魚,自古就是“長江三鮮” 之壹——另兩鮮是刀魚和河豚,歷來是河鮮珍品。北宋詞人賀鑄長期生活在蘇州,有詞《夢江南》傳世:“九曲池頭三月三,柳毿毿。香塵撲馬噴金銜,涴春衫。? 苦筍鰣魚鄉味美,夢江南。閶門煙水晚風恬,落歸帆。”在其印象裏,“苦筍鰣魚”就是鄉味的標誌,可見“鰣魚”給常住的人的印象有多深。清代謝墉有壹首七律:“網得西施國色真,詩雲南國有佳人。朝潮拍岸鱗浮玉,夜月寒光尾掉銀。長悔黃梅催盛夏,難尋白雪繼陽春,維其時矣文無贅,旨酒端宜式燕賓。”更是把鰣魚比喻成食物中的“西施”和“陽春白雪”,其最動人處就在早晨或者晚上,鰣魚隨潮逆月而上,雪樣潔白,如銀似玉。鄭板橋《念奴嬌·長幹裏》“逶迤曲巷,在春城斜角,綠楊蔭裏。赭白青黃墻砌石,門映碧溪流水。細雨餳簫,斜陽牧笛,壹徑穿桃李。風吹花落,落花風又吹起。 更兼處處繰車,家家社燕,江介風光美。四月櫻桃紅滿市,雪片鰣魚刀鮆。淮水秋清,鐘山暮紫,老馬耕閑地。壹丘壹壑,吾將終老於此。”好壹派六朝古都風味,江南風物,引人神往,最動人的屬這韻:“四月櫻桃紅滿市,雪片鰣魚刀鮆”,紅白相映,鰣魚肉片更加動人,引得這位“板橋先生”由衷感嘆:“吾將終老於此”。鰣魚味道雖鮮,卻有很多刺,這讓許多人望而生畏,據說江南美食家擅烹鰣魚者,用慢火把鰣魚煨煮壹夜,用笊籬撈去骨刺,用魚羹下面條,鮮美無比。可惜如今這河鮮瀕臨滅絕,上世紀七十年代還能行成漁汛,只需幾元十幾元壹斤,改革開放初,由於過度捕撈,成體稀少,已經漲到四百元壹斤,如今更是兩千元還難買到。想必生長在貴族之家的張愛玲吃過很多種魚,也吃過很多次鰣魚,故而才能發出“鰣魚多刺”的感嘆。這“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正是中國老牌貴族的風範。

《紅樓夢》 堪稱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之作,可惜後三四十回由於種種原因遺失了。續作多如牛毛,但終歸於狗尾續貂。現代文學作家多是國學積澱深厚者,比如茅盾(沈雁冰),據說能夠全文背誦《紅樓夢》。張愛玲生長在貴族之家,經歷了大家族由盛變衰的過程,所以《紅樓夢》更能喚起她的***鳴,她對《紅樓夢》的崇拜甚至更甚於茅盾。她筆下的許多女性壹如《紅樓夢》中的“黛玉”“晴雯”,敢愛敢恨,但就是不能用是非標準來衡量她們,比如《怨女》中的柴銀娣,《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回頭想壹想,壹位才氣橫溢的女作家,能令她飄然拜倒的該是怎樣的皇皇巨著?《紅樓夢》的殘缺是許多讀者的“恨”,可這“恨”到了張愛玲的心裏,又該是怎樣的銘心刻骨和撕心裂肺。由此可見真正的文學創造者首先該是壹個高水平的擁躉者。(但話說回來,作家與文學愛好者並不矛盾,二者完全可以集於壹身,著名的朦朧詩詩人舒婷自己就說她是壹個偵探小說愛好者。我覺得作家不僅需要鑒賞和學習,也需要獵奇和休息。)

品讀張愛玲的“三恨” ,我覺得我看到了壹個非常真實的張愛玲,她的審美標準美艷高標,古典詩詞爛熟於胸中;她的享受習慣是老牌貴族風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她既是壹個高水平的作家,又是壹個極高水平的欣賞者,還應該是壹個十足的美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