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將至,夢中常現孩時在故鄉過年的景象。這缺失了二十年的記憶,竟如此鮮活,如同就發生在眼前。
臘月二十九傍晚時分,村子燈火通明,街道整潔,家門大開。家家戶戶抱著鞭炮,燒紙,柴火,聚集在前後兩大主街,以姓氏大院為單位,起堆點火,燒紙,放鞭。鄉親們盤算著誰家燒的火最旺,紙灰飛到最高,鞭炮掛的最長炸得最響,這是請爺爺娘娘(逝去的祖宗)回家過年的儀式。
鞭炮齊鳴,紙灰飛舞,小孩子們叫著嚷著,年就真的來了。壹隊隊人由長輩領著回各院裏的祠堂。祠堂選在院裏有威望長輩家的正屋中央,早已掃了灰塵,沾了“老媽媽”網。掛上祖宗像,是三大幅黃白的布,占滿了整個北墻,上面有紅的綠的人畫像。
畫像下面,擺滿了用紅布罩好的長條桌。靠近門口的桌子下面,擺壹個火盆。來上供的人都要從桌上取過香和紙點燃,念叨幾句祈禱的話,再跪下磕三個響頭,等火盆裏的香和紙燃盡,再端著供品回家。
供品裏有豬頭、雞鴨魚肉,也有水果,還有各家端來的棗糕和餃子。還要擺上碗筷,正對著最裏面壹排桌子上的壹個個黑木條刻白字的牌位。
丫頭是不準隨便進屋的,我們姐幾個都是遠遠站在院裏的過道上,跟著壹院子黑壓壓的人群默默地跪下磕頭,起身拍拍膝蓋上的黃土,等長輩們走在前頭,再尾隨其後走出院子。
壹出院子,總是常舒壹口氣。
那年我十歲,娘忙著竈上的活,讓我去端供品。臨出門囑咐我,記得燒紙磕頭,和祖宗正式見面,要講禮道。我答應著。
來到四奶奶家,祠堂上沒人。我壹腳邁進門,用目光掃了壹下桌子,尋到自家的盤子就退回火盆前。
四奶奶壹家正在裏屋喝酒吃飯,我悄悄拿起桌上的紙,對著染著的紅燭,點了火,飛快地丟進火盆裏。懷著膽怯又帶著點興奮,看火苗在盆中跳躍。快要燃盡了,我大膽地擡頭看了看端坐在上面的祖宗像,他似乎在對我微笑。
老人說,紙灰飛得越高,就證明他越高興。
我急忙又抓了幾張紙丟進去,還用火棍捅了捅。火苗壹下子竄了出來,未燃盡的紙落在蓋在桌腿的紅布上,壹下子著了。火光映紅了我的臉,我傻了,手足無措。
從裏屋竄出來壹人,拎起燃著的紅布,向屋外奔去,扔在水井旁,倒上壹瓢涼水,用腳使勁踩了幾下。火熄了,他氣沖沖地回頭看我,是四爺爺。手指著我,嘴邊上的胡子都翹了。
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裏了,“沒事,沒事”四奶奶拍拍我身上的煙灰“好孩子,老祖宗高興,不會怪妳的。”
我擡頭偷偷看了眼墻上的畫像,他好像還是那張沒表情的臉。再低頭壹看,撤去紅布的桌子,早已掉了漆,還有壹塊新木板打的補丁。原來那塊紅布是為了好看,仿佛什麽都是新的似得。
那時候家家戶戶的日子只是溫飽,為他們辦壹次這樣的排場,所有花費也是院裏人湊份子平攤。總是盼望老祖宗保佑這壹輩人發財致富,過上好日子,也沒見生活又太大的變化,窮日子仍是壹天天的過。
我端著盤子,不知怎麽邁開腿走出了四奶奶的家門。看到胡同裏屋頂上裊裊炊煙,屋內隱約傳出陣陣歡聲笑語,心裏異常沈重。
長這麽大,我還沒真正怕過什麽。整天剪著短發,象個傻小子,能吃能睡,還在村裏學校裏跟壹幫小子們打仗。因為他們總把泥巴糊在我家新刷的白墻上,總偷偷往我的書包裏放蟲子和青蛙。我又沒有兄弟護著,危難時,只有憑著壹股傻勁和他們頑抗到底。
娘總是拍打著我身上的泥土,低頭嘆氣:妳要是個小子多好。
後來才知道,丫頭的名字是不上家譜的,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
從我記事,每年初二壹早,奶奶就會在自家院裏燒紙,還有個用紙疊毛筆寫的牌位。
“奶奶,妳給誰燒紙呢?”
“妳老姑奶奶。”
“為什麽不去祠堂?”
“那沒她的地方,”奶奶頭也不擡“她壹輩子沒嫁人,也沒兒女,是上不了祖宗臺的。”
我還是不懂。
可今天我似乎有點明白了,四爺爺為什麽這麽生氣,如果換了嬸子大娘家的兄弟,就不會了吧。
剛進門,娘迎頭就問:燒紙了嗎?我含糊地答應壹聲,鉆進了自己屋。仔細地栓好門,對著正北方向,虔誠地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念叨著:求爺爺娘娘保佑,別讓爹娘知道。也別難為我們家,布是我燒的,就懲罰我壹個。
坐立不安地熬過了兩天,正月初二,壹起送別爺爺娘娘。看著院裏的兄弟跟著長輩壹路放鞭,去墳地了,心才算放進肚裏。
十五剛過,奶奶把我叫進門:丫頭,妳怎麽把祖宗臺上的紅布都點著了?
我知道壞了,四爺爺告狀了。
奶奶嘆了口氣:上次燒紅布的是妳三叔,他都兩年沒回家了,三十多了也不成家。買了壹卷紅布,還剩壹塊,沒想到,今又賠上了。
我暗自慶幸,這下不用為難爹娘了。
可我壹回到家,就被逮了個正著。四爺爺在院裏大會上跟大夥說我,這個丫頭長著反骨,不是個安分的人。爹聽了反駁了壹句,就牽出了我火燒老祖宗臺上紅布的“壯舉”。
這麽些年,還沒聽說,哪個丫頭膽敢站在老祖宗面前,仔細端詳他的模樣,更沒有把桌上的紅布燒給他看,還讓他壹不小心看到了布下貧窮的生活。
說我是長著反骨的人也對,自從燒了紅布,求他保佑的願望落空,我就不那麽敬畏他了,每年再去端供品時,還會對著他,小小腹誹壹下:
妳來過了,也看到了;人們已經把最好的東西給了妳,妳為什麽還幫不了他們?
幾年後,我離開了家。求學,工作,在外地安家落戶,真的不再與他們相見,終於成了眾人眼裏不安分的人。
也許離開後的二十年裏,還會有人把我火燒祖宗臺上紅布的光榮歷史,拿出來講給那些不聽話的孩子們聽。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個丫頭接著燒給他們看?
end
我是塵間紅葉,將美麗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