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新?好久不曾聽聞的字眼卻是多麽熟悉,像跌落在遙遠記憶裏的壹枚星星,壹經戀舊的話題拾起,又將味蕾的感受帶回兒時的亮點。
我是鄉下長大的孩子,農事雖做得少但對春播夏割,夏插秋收,四季果蔬次遞開花掛果的順序和時節是清楚的。比方現在,七月下旬,如若回到我小時候,正是萬畝稻浪與肆意驕陽壹起聯袂演繹壹場金色印象的收獲季,當然也迎來辛苦異常的“雙搶”季。以前的湖湘不比現在只種壹季水稻,而是種雙季稻的,這個時候得收割了彎腰成惠的早稻,再趕緊犁田,整平,插下已經長得綠油粗壯的晚稻秧苗。
持續半個月爭分奪秒的“雙搶”完畢,收割的稻谷正好曬幹,壹擔新谷已碾滿壹陶缸白花花的新米。壹碗新米飯,是農家人對自己最好的犒勞。頭天晚上,大人就會囑咐孩子:明天吃新,早點起床去剁肉。
吃新,必是早餐,因為農家人早上就會煮足壹天三頓的米飯。其實孩子對吃新米飯並沒特別的歡喜,只是惦著剁肉的幾毛幾分余錢可以自由支配,所以待天壹亮,就歡喜地騎自行車奔鎮上的肉砧攤去了。
壹碗紅辣椒小炒肉放中間,再隨便配幾碗菜園裏現摘的蔬菜,打開木甑,新米飯盛上來,吃新,就在“這飯好香,飯頭又足”的贊譽聲中開始。對了,吃新,怎麽可以少得了壹碗新米湯?現在吃的飯是淘米後直接蒸的,那時是淘米後入鍋先煮,煮得米兩頭微開就用長把的竹箕濾幹,再入木甑蒸。濾下來的牛奶般稠濃雪白的汁液就是米湯,直接盛喝也可,下鍋加油鹽豆鼓漂上蔥花更妙。
太陽火辣,谷物醇香,菜肴鮮嫩。吃了新打著飽嗝兒的農人草帽壹罩,扛上鋤頭又走向他的壹畝三分地。壹切當季。說吃新,其實就是吃應季食物,初來乍到的果蔬會以各自的如約而至告訴妳,新時節新時令新季節的真切,繞不過壹個原味之道。
這壹點,清代大才子,散文家兼美食家袁枚先生,在他的隨園,寫下壹本巜隨園食單》,介紹了三百二十六道美味佳肴。在有關食材方面,他認為最重要的是要先了解食材先天的“物性”:“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資稟。人性下愚,雖孔、孟教之,無益也。”
我很認同。物性乃天性,時分四季,物有屬期。而我們現在的吃食,離這壹點漸遠。
菜市場,天天有各式豆角,黃瓜,茄子,西紅柿,苦瓜,青椒紅椒。它們到底屬於哪壹季的時令菜?好像壹年四季都是它們的繽紛好時光。我們就這樣麻木地放進菜籃,麻木地嚼入胃裏。味,統壹依賴著壹排排爆香爆鮮的瓶瓶罐罐的料理。味之道,平庸無奇而雜亂無章法。
兒時的吃新,不單是米飯,還包含了黃瓜吃新。四月初,菜園裏屬黃瓜開花最早,燦爛的小花落後,毛蟲似的條形小果在雨水和陽光的交替中見風長。孩子們喜歡看著守著,早就盯好哪條可以最先下手。終於摘下第壹條,在袖子上來回擦兩下,就塞入口中。大人在壹旁笑罵:不等吃新了?加上紫蘇葉炒肉不行?
黃瓜壹吃新,接下來就是新辣椒,新豆角,新絲瓜,新茄子。它們,都沐著露水和陽光在最合適的時候開花結果,成熟入鍋。
說起茄子,那可是我小時候的最愛。暑假,我和妹壹定會去城裏的爺爺和姑媽上班的工廠住壹陣。食堂飯打菜時,我們每次都點茄子。大鋁盆裏盛的茄子,有時切成丁,有時切片,與青椒和蒜末混炒,青紫地軟軟糯糯,特別爽口,吃不厭。食堂打菜的大伯壹看見我們就說:茄子妹子來了。
而現在,應該說七八年前,我就不吃茄子了。壹個冬天,工作餐吃茄子,我吃壹口就感覺不對,心裏作翻,嘔吐了。從此,茄子反胃的滋味顛覆了兒時對壹份美味的好印象,再不敢嘗試。那些沒過陽光的越長越圓的茄子令人陌生,反感,我的菜譜裏再不肯留它的位置。
新津韭黃天下無,色如鵝黃三尺余;東門彘肉更奇絕,肥美不減胡羊酥。陸遊的巜蔬食戲書》更是道出食材的天時地利造就了美味之所以為美之味的重要性。
不記得從何時起,大棚菜反季節菜在菜架上橫霸春夏秋冬,它們習慣速生速長,不擇南北土壤,在農藥和紙袋的保護下沒了蟲蠅搔擾,無腦般肥碩嬌顏,秀色卻未必可餐。我們也並非壹無所知,於是找土雞蛋,找土魚幹,買什麽也加壹問“本地的嗎”,然而買回的多半是小個頭,敲開來蛋黃松散寡淡,期待中的金子般緊致流光只換來壹聲輕嘆。有時整整壹個夏天拍拍打打,也沒買對過壹個好西瓜,甚至沒聽過切下去那壹聲自然炸開的聲響。味之道,再無道。
同樣是土裏長出來的食材,怎麽就味道變了?許是化學施多了。我公公退休後唯壹的愛好就是種菜,他不用化肥,極少噴農藥,絕對綠色健康,但他自己也感慨,有的菜還是種不出從前的味,種子的問題,以前鄉下的菜籽都是頭年自己留的,現在都是去種子公司買。
尋找和重溫蔬菜的原味老味,成了很多人舌尖上的願望。
十年前看電視裏報道過,湖南省蔬菜研究所、綠色瀟湘環境發展中心與某有機農業示範基地聯合簽署《尋找老種子倡議書》,倡議為即將消逝的蔬菜種類“保種”,組織方希望能夠通過社會力量找尋老種子,保存老種子,開發老種子,讓蔬菜的老口味回歸餐桌。
遺憾的是,收效甚微。味之道,重返何其難。壹種味道的遠逝,是壹個物種的真正消失,哪怕它仍以開花的姿勢扶搖在風中。味道於果蔬,如壹個人的靈魂。
昨天下班,看見公司門口有壹車紅艷艷的桃,我和孩子都喜歡的水果,問可是夏至桃,年輕的桃老板說不是,比夏至桃可好吃了,叫紅不軟。拎了壹袋回去,各嘗壹個,有點桃子味,但硬梆的,肉不離核,看不見桃核的顏色。我想起小時老家的桃,正宗的夏至桃,茸茸地深紅,咬下去,桃肉的纖維又韌又軟,汁液入喉,清香滿口。被太陽曬出斑點,被蟲子鉆孔,被鳥兒啄過的香味猶濃郁。再咬壹口,肉核自動分離,幹幹凈凈的酒紅色的核,紋路縱橫,像壹件留在掌心的藝術品。
孩子們聽我說著,沒嘗過的他們半信半疑:為什麽現在的桃子不是這個味?
我問:妳們認為桃子應該是什麽味?
那年暑假在華山上吃的水蜜桃好吃。
對,幾千米華山上的桃和小時候家裏的桃,是我們各自認定的桃之味。物有天性,人有天真。只是,小時候不再重來,華山太迢遙險阻。有些回不去的味道就成了記憶裏的永恒,像三月長江的鰣魚,九月鄉間貨郎用小鐵錘敲打鐵板發出“叮叮叮鐺”的聲音,他的鐵板上放著的杏色沾芝麻的打糖。
三十八度在繼續,平芳姐家的禾苗在熱浪中灌漿。我想著那時盛夏的味道,有仙女圖案的電風扇飛轉得好熱鬧,白瓷盤裏盛著暗紅的楊梅緋紅的桃,切爺爺種的西瓜時的第壹刀,從泉水井打上的水在木桶裏輕輕晃搖,還有壹碗辣得嘟起嘴唇嗖風的醴陵煎辣椒。